百年孤独(第4/11页)

上上下下都在呼吁“自强”,作为中枢权臣的李鸿章更是忧危积心。但要自强就得办实业,而在当时的知识界中,真正热衷于实业的委实不多,他们热衷的仍旧是章句小楷,是做官。

这下好了,来了个叫盛宣怀的年轻人,又是自己的老朋友盛康的儿子。外间传说,李鸿章当年在南京参加乡试时考不出策论,是盛康抛了纸团给他才得以中举的。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通家之好却是事实。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对办实业很热衷。

那就让他办实业吧,眼下就有一桩要紧的差事,创办轮船招商局。

若干年后,李鸿章曾用两句相当精当的话来评论盛宣怀,说他“欲办大事,兼作高官”,这确是触及了盛氏灵魂的底蕴。生活于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家庭,盛宣怀不可能挣脱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框范。而所谓“治国平天下”,不过是“作高官”的一种堂而皇之的说法。但他深知自己没有科举功名,不是正途出身,因此,沿着常规的官场升迁程序很难出头,便选择了先办“大事”,以“大事”谋“高官”的道路。现在看来,盛宣怀一生的全部悲喜剧,其根源盖出于此。

但不管怎么说,在盛宣怀出道之初,他是以一个办实业的商人,而不是旧式官僚的眼光来处事的。首先,他力主招商局商本商办,因为既为商人,便不能不注重经济规律,经济规律是一组咬啮得相当精密而残酷的齿轮,一旦运转,便绝对排斥封建腐朽的官僚意志;若两相冲突,其结局不是规律被废弃就是官僚被吞噬消化。在这一点上,作为“会办”的盛宣怀一开始便与督办朱其昂发生了冲突,盛宣怀在给李鸿章的信中说得很清楚:“朱守意在领官项,而职道意在集商本,其稍有异同之处。”他是说得委婉了些,因为“官本官办”与“商本商办”决不仅仅是“稍有”不同。但朱其昂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越级打小报告,措词过分激烈就不聪明了,只能点到为止。反正他同时还附呈了一份“清折”,把“集商本”的见解阐述得很充分,这就够了。

果然,李鸿章毕竟是有头脑的,他肯定了盛宣怀的商本商办。不仅如此,在这以后不久,当一批湖南乡绅和旧式官僚弹劾盛宣怀时,李鸿章又用“不了了之”的官场故伎保护了盛宣怀。而当时,李鸿章本人也正遭到来自各方面的非难,有一个叫梁鼎芬的翰林院编修奏他有“六可杀”之罪,指责李办洋务是劳民伤财,连带上对老母不孝也是弥天大罪之一。他请朝廷将李鸿章的罪状昭布中外,以明正典刑。这个梁鼎芬,就是那个辛亥革命后为了剪辫子让黎元洪很费了一番脑筋的腐儒,但那是后话,且搁下不说。好在李鸿章眼下圣恩正隆,一个翰林还参不倒他。

官方代表朱其昂很快就从招商局消失了,换上了盛宣怀力荐的唐景星和徐润,这两位都是买办出身的粤籍商人,而且都在香港厮混过,喝过洋墨水。在这次人事变动的背后,盛宣怀的商业人格体现得相当充分。在当时的中国,有实力登上工商舞台的无非是三种人:大地主、老牌商人和正规官僚,但这些人大抵具有根深蒂固的重农轻商思想,他们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乡村中的一处庄园。地主老财自不必说,即使是商人和官僚,其终极目标仍然是广置田产,而经商和做官只不过是一种敛财的手段,一种人生的阶段性过程,最多也不过是一种使自己的理想境界社会化的努力。这些人的眼界极其有限,很难超越封建庄园的高墙。而买办商人则不同,他们是中国殖民化过程中新崛起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说是列强入侵中国的一个私生子。他们不但在资本积累方面比传统商人有办法,而且通晓洋情,富于开拓和冒险精神,这无疑都是他们得天独厚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