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

天黑后,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会回到三楼自己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还不爱开灯。

果然如她推测的,一进门,就听得楼梯间里回荡着无线电的歌声。厨房门口,有两个人影,是谭庆项和培德对坐在餐桌旁,轻声聊着天。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看到最上头的一幅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先前在欧洲,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今年大流感开始后,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说,“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着。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你当初和四爷是同学吧?后来为什么又去了耶鲁?”

欧洲心脏学发展最快,没道理读博士去美国的。

谭庆项默了半晌,说:“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四爷,她明了于心。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谭庆项似乎不愿再谈,起身穿上围裙说:“给你留了晚饭,你收拾一下餐桌。”

“是年糕吗?”这可是谭庆项最拿手的菜。

“想得美。”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好吧,灌汤包也好吃。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这间卧房越来越像傅家老宅,万安是个念旧的,自作主张地按着他的印象,今日换灯盏,明日换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帐也都挂上了……

门忽然被推开。

她立刻抱住枕头,就势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装睡。

入耳的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鼻端,有香气飘来。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道。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惊喜之余,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卖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分享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间去刷牙洗脸,仿佛一刻都舍不得再分开。到回来,傅侗文也没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头轻声闲聊。

慢慢地,就聊到过去傅家请过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让先生教授少爷们学洋文,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