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月共潮生(第2/18页)

傅侗文的皮鞋经过,略停顿,没进卧室,却走向她。

“是不是庆项和你说,我每晚九点会准时躺到床上,所以你准备了这些书?”他将那页书替她翻过去,“说来听听,准备几点睡?”

“我读书时习惯了,”沈奚仰头看他,十足十的诚恳,“有时一抬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书。

沈奚画蛇添足地解释:“我在说真的。”

他笑:“总看专业书也无趣,我带了本《仁学》,想看吗?”

谭嗣同的著作,是禁书。

她意外:“我听顾义仁说过,是出了日文版,难道还有汉字的?”

“我让人私下印的。”他做了解释。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柜下层翻出了那本书,丢去床上:“上床来看。”

沈奚听到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这个打破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暖昧。总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让她上床去,否则,怕她真会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十几分钟,再出来,吊灯都灭了。

两盏壁灯,一左一右,悬在床头上。

傅侗文还是穿着衬衫,倚在那里,在看书。刚登船收拾衣裳的时候,她看到他是带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着衬衫。不过,她又何尝不是怕误会,完全不敢换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轻薄的连衣裙充数。

沈奚也上床,盖了被子,将《仁学》拿在手里。

果然没有印刷厂的名号,是私印的。

书是好书。

可她的念头,一溜到了天外。此时的傅侗文,是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她在想,他在伦敦念书时,是否也这般神情和态度,闲阶独倚梧桐。

想了会儿,默念了几句荒废,勉强静心读了进去。

傅侗文这边,恰好翻看完最后一页,合了书。

穿衬衫睡觉是一桩苦事,身体和手臂都被一层板正的薄布绑缚,活动不开。他人乏,书也翻完了,于是无所事事地靠在那儿,观赏起了她。她今夜穿的是丝绒的连身裙子,细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头,没有任何装饰品,和船上的那些贵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过朴素。倒是耳垂上坠着两粒小小的珍珠,赝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难得对女孩子用“漂亮”这两个字,嘴上没提过,心里也大多不屑。

还是缎面的发带,颜色不同,斜扣着的珍珠也是赝品。

看来她将所有钱都用在了学业上。

傅侗文将书搁在床头,关上壁灯,宣告结束夜读会。

她从光明处,望向暗处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问:“要让我检查一下再睡吗?”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两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说:“好了,躺下。”

沈奚缩进了棉被里。

傅侗文笑着摇摇头,下了床。他趿拉着拖鞋从床尾绕过去,走到她那一侧的床畔,关掉了灯。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换了睡衣的长裤的,光着脚。

……

那日起,连着十几个夜晚,她都被梦魇压身。

梦中,那个男人来索命,说他有万千错,也轮不到她来杀。

沈奚每到噩梦都呼吸急促,辗转难安。傅侗文总是耐心地隔着棉被将她抱起来,在她半梦半醒里,轻声和她说别的话,将她从深渊拉回现实。有一夜,她在黑暗中听他说,他和船上的厨子讨论一品锅,人家不晓得,倒是认得炒杂烩,李鸿章访美时带过去的美食,在美国风靡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