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酣戏中人(第5/14页)

“会吗?”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两下缝纫机的踏板。

“我没用过。”沈奚坦白。

在中国没机会接触这个稀罕玩意,在美国也没时间研究这个。

“来试试。”傅侗文让开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撑在边沿,观察这个机器。

“足蹴木板,会自己运转。不过,要找一块布料。”

两人同时看四周,没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了主意,将它脱下,翻过来放在针下:“来吧。”

沈奚将衬里揪出来,一点点塞到那下头:“这样踩?”她用脚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诧异:“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为我用过?”

“这倒没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头发,注意力放在了缝纫机上。

他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试验这个“玩具”。气息扑到她侧脸上,一轻,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记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坏?”傅侗文见她不动,低声问。

沈奚轻摇头,收了神,轻轻踩动踏板的同时,西装的衬里被针线拽住,从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脚下的动作,凑近去看,细针密缕,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从她眼前滑过,去摸了摸针脚:“很不错。”

“嗯。”她心猿意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妥帖,长且直。

这让她无端记起在傅家听丫鬟的闲话:三爷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着修剪指甲,每回做过此事的小丫鬟都会面红耳赤地给大家学,三爷和她聊了什么。后来不知怎的,这下人们的私话让傅侗文晓得了,于是自此就再没丫鬟碰过他的手。三爷房里的人也都换成了小厮。

“三爷虽然风流,那也是最高级的风流,不会吃下人们的豆腐。”丫鬟读书少,这样的一句话说得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领会她想说的。

“你知道,这个在北京城市价多少?”他拍拍那缝纫机,“四十到五十银。”

她猜想:“你也想做这个?”

傅侗文没有否认,笑着,带着少许的自嘲:“我什么都想做。”

“连这个也想做,”他取下西装口袋上的钢笔,在灯光下看着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万千,“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开始做它,可我们到现在还不会。那时候……是嘉庆年间?”

“嗯。”

一百多年,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时间的距离更明显了。

沈奚试着安慰他:“都是人做出来的,我们都在学。”

“今后的中国,在你们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着,将西装上的线头扯断,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气。”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说这话的态度却像个垂垂老者。

她目送傅侗文离开厂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长,消失在了铁门外。

直到天亮,他也没再进来。

九点三十分,他们到了码头。大雨未停。

当初她离开中国是这样,现在她要回国也是如此。

不过,离乡时是秋霖,归家时是春雨,兆头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宽慰。

码头上,到处都是亲人间的依依惜别,情人间的泪眼相拥。许多妇人撑着伞,将这如闹市的码头弄得越发拥挤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挤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挽住我。”沈奚点头,攀住他的手臂:“谭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