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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抬眼朝这突然的催促声发出的方向看去。“她四点不到时死的。”他语气平淡,主动、信任地谈论起来。这种平淡的语调只会在谈到这种无法篡改的事实时出现。法官熟悉这声音;他专注地听着。“现在,她就躺在我公寓的客厅里。我把她放在沙发上,样子不怎么好看。大多数人的死状看上去都挺美。但那些被毒死的面色发青的死者就……昨晚她还很美呢。我已经记不起来她最后一次这么漂亮是什么时候了。我们六个月没见面了。将近七点时,她打来电话,说要过来。明天就要庭审了;她想和我说些事……也许,假如那时我坚强一点儿,不答应她,直接回绝她,或者离开家,或者口气强硬些……或许,她现在还活着。可我听到她声音的时候,觉得我们能‘聊一聊’是个不错的主意。人啊,就是这么脆弱。我觉得,假如我能预见,也许换个日子见面更容易让人接受。最近,我对这次庭审做了很多设想。你会坐在高高的法官席上,我们向你走去,法泽卡思· 安娜和格雷纳尔· 伊姆莱,而你,就是你,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将会作出宣判,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宣布我俩再也不属于彼此。”法官不喜欢“就是你”这个说法;他手指紧绷,想要抓点儿什么以示抗议。“哦,”他开口道,“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也永远不会那样。是否可以请您不要进行人身攻击。为什么‘就是我’?”这个沉默的疑问在他们之间生根,法官感觉到无数沉默的疑问此刻正在他们之间生根发芽;一个人从过去的陷阱中逃脱,却失去了“过去”,失去了“角色”,失去了位置,只剩下一个真实,一个被诅咒了、无法言说却清晰可感的真实。“几小时后,怒火会蔓延至我周身,”医生说,“我觉得,几小时后,一种被称为司法公正的特别机制就要开始运转。出庭聆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调查员清楚我和事实向他展示的情况。他审查资料,寻找答案,我负责回答,一个委员会就要‘成立’,安娜躺在公寓里。然后呢?接着是什么?我交代一切,可他们能给我什么回应?总要有人作出回应。”现在,他完全是在默默地诉说: “几小时前,我还是个医生,是个执业医生。黄页中有我的名字、地址、门牌号码。我宣过誓,要帮助别人。是的,我帮助了别人。大家都是带着怨气而来,‘康复而去’,因为我给他们开药,送他们去诊所,接待他们,给他们动手术。我,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无法帮助别人了。但这个夜晚仍然属于我。所以我才来找你。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什么都不属于我了。这多少也取决于你。现在我能说,我不在乎……或者,生活到此为止。但我也不知道生活是否真的结束了。也许,明天早晨我依然想活着,只是没有安娜。生命极其顽强。关于这点,我是略知一二的。此刻,我不渴求什么,只求能够知道真相。你是最清楚的,这有多难……要了解真相。早晨,与我的真相无关的事情就要启动开关了。别人提问,我来回答。全世界都要来问我的个人信息,安娜的名字、年龄,接着盘问原因和时间。他们不知道。首先,一名官员开始询问,接着是法官,然后是专家和复核专家。我要如何应对?我要对他们说什么?早晨起来,所有词汇都拥有了不同含义。你别阻止我。我感觉到,也知道,到了早晨我就无法开口了。”这时,克里斯托弗听到他问: “几点了?过半点了吗?那我还有时间。我从你这儿争取到了今天这一晚。你别生气,你也是宣过誓的人。夜晚鼓动着我,很多时候,它将我从安娜身边推开,把我带回痛苦、尖叫、寻求真相的人群,他们只寻求真相,关于生命和死亡的真相。我应该在它身边坐下,夜晚。而现在,我病得如此严重。你应该忍受。你宣过誓,要为人服务。我应该解释。想象一下,假如你是医生,半夜被人叫走,因为病人疼得大喊大叫。一个人,不论如何,都需要医生。而今晚的我,则不惜一切代价要找一位法官。你知道,这很……很难说……我需要一位晚上还办公的法官。法官通常只在白天作判决,我的情况不一样。他能按照规定,根据自己所学作出判决。还能干什么呢?今晚,我需要一个在法官席就坐的法官,而且他自己也参与了案件。他要与白天截然不同。不只是表面上,也不只是法律层面的。我需要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同时是被告、控方律师、辩护律师的法官,一个真正的、举世无双的法官。你明白吗?不明白。很难说得清。救护人员夜晚也待命,他们全天候值班,假如有人在某地遭遇了不幸,他们就会出动,实施救援……我杀了安娜后,用听诊器听了听,根据所有的专业标准来看,这女人是死了,就是那个我爱着的,与我肩并肩、心连心地共同生活了八年的法泽卡思· 安娜——可她永远只是个‘身边之物’,你懂吗?——我当然知道,对我来说,现在有些东西结束了;不只是法泽卡思· 安娜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也不只是格雷纳尔· 伊姆莱和法泽卡思· 安娜的生活结束了。生命与生命之间有某种也许比肉体的存在更重要的东西,此刻,它也结束了。我们说,事故是一切事物的扰乱因子。但这只是说说而已。总之,安娜死了,而我只是站在那儿,手中紧握着匕首,袖子在手臂上高高挽起。我用药棉清理了她的皮肤表面,毕竟临终的最后一刻都有医生守着……你看,也许这是这一切中最可悲的地方,是对精湛技艺表现出的无可救药的忠诚。人永远是大师,我时刻准备着死亡。最后,我仍专注地依照计划要动用匕首……人在准备死亡的同时也会尽力保证自己不被毒害。这是最令我惊叹的。我发现我仍然是一名医生,最后一刻即便只剩下我自己,我也是一名医生。什么?我们是多么轻易地将字词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觉得,这么说,就像个醉鬼一样。我对干红下肚后的宿醉感觉是相当熟悉的,它对我来说很常见。我发现……你别生气,你是法官,你擅长从疯狂的思绪中提炼真实……所以我来找你。这是一种冷静的疯狂,我准确地感知了我所有的语言。我手中攥着匕首时,突然意识到这太不可思议了。你绝不会相信,那一刻我对死亡产生了恐惧……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或者谨慎些说,我已不再那么害怕了。有时,我仅仅是好奇。有时,我发自内心地相信,这种好奇,这种欲望,这种清除一切的欲望,鲜活地在一切行动的源头发挥作用。哦,这太强烈了。比性欲更旺盛。比爱意更浓烈。这是最强烈的欲望。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言说的。谢谢你没有打断我。你看,假如我早上跟你说这些,你必定会用铅笔砸穿我的脑袋。你一定会说‘请不要偏离主题’,所以我说,我需要一个敢于在夜晚宣判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