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戏导师

克尼克决定将他返回华尔兹尔的最后归期延至春季,那正是举行珠戏年度大会或大典(the Ludus anniversariusor sollemnis)的季节。那种每年一度,一连持续数周之久,并有世界各地权贵与代表参加的盛会时代——我们可以称之为珠戏史上值得追忆的伟大时代——虽已成为过去了,但此种为期十天至两周的春季大赛,仍然是整个卡斯达里每年一度的重大节庆。举行如此隆重的庆典,亦有它的宗教与道德意义,此盖由于它能使整个学区所有一切以往各立门户、各自为政的人士在一种象征和谐的行动之下汇聚一堂。它不但已在数种学科的本位主义野心家之间建立一种休战的状态,同时,还不时教人向涵容杂多的统一局面挺进。对于它的信徒而言,它具有一种真正圣典的神力;对于不信它的人们而言,它至少也是宗教的一种代替品;而对于两者来说,它都不啻为纯净美泉的一种沐浴。同样的,巴赫的“受难曲”,对于若干乐师和听众而言,亦曾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圣典;对于其他的一些人来说,也是一种礼拜仪式与宗教代替品;而对所有一切的人来说,也不失为艺术与心灵作者(the creator spiritus)的一种庄严示现。

克尼克的决定延缓归期,轻易地得到了修道院和卡斯达里双方当局者们的同意。至于返回珠戏学园之后将担任什么样的职务,他还无法确定,但他猜想,闲不了多久,就会承担和荣任某种新的职务和任务。就目前而言,他只盼望快快乐乐地返乡看望朋友并参加即将来临的节庆。他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他与约可伯斯神父共处的最后几天时间,并在告辞时,亦庄亦谐地接受了院长和诸僧之颇为铺排的饯行。接着,他离开了一个已有好感的地方和一个即将告别的人生舞台,不免带有几分怅然的离情别绪,但同时也怀有一种准备好好过节的心情,因为,虽无师友的指导和协助,但他总算在自动自发的情形下认认真真地做过一系列冥想的功课,为参加珠戏大典做了准备工作。他虽未能说服约可伯斯神父接受珠戏导师的正式邀请,跟他一起去参加年度大会,但他的愉快心情却未因此受到影响;他体谅这位反卡斯达里的老人采取保留的态度,因而暂且完全放开所有一切的责任和拘束,准备将他的全副心思用在即将来临的珠戏庆典上面。

此种节庆活动的本身亦有它所特有的特性。真正的节庆大致上不会完全出岔——除非受到某些不祥的高等势力的干扰。一个游行队伍,对于一个虔诚的人而言,即使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之中进行,亦不失其神圣的性质;而一个闷热的节日,也不会使他们感到沮丧。对于这样的玻璃珠戏选手而言,每一次的年会游戏,不但都是一种良辰吉日,而且都有一种圣化的感觉。虽然如此,但正如我们每一个人所知的一样,有些节庆和游戏,进行得可谓事事如意,其中的每一个要素,悉皆相辅相成,莫不提升、推进,以及举扬其他每一个要素,正如某些戏剧或音乐演出一样,虽无明白可见的原因存在其间,却如奇迹般地达到光辉的高潮,使人得到强烈的感受,而另外的一些节庆和赛会,尽管也有同样妥善的准备,但其结果,也只是勉强过关而已。就是否能够获致此种强烈的感受而言,端视观众的情感状态如何而定。约瑟已经做了可以想见的最好准备:他既无烦恼的心事可言,又是刚刚载誉归来,故而也能以愉快的心情期待这个即将来临的吉庆。

然而,这次的珠戏庆典,既未得到那种奇迹般的灵气的点拨,亦未达到圣礼特有的程度和光彩。实际说来,它变成了一次了无生气,显然不快,并且近乎失败的赛会。尽管有不少参加者自认得了同样的教益和提升之感,但此种游戏的真正演出者和主编人,却如在此种情形之下常见的一样,依旧感到那种冷酷无情、缺乏雅兴、受到压制,以及噩运当头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当然,克尼克不但也有此种感觉,并且还发现他的热望亦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损害,但在自认这次演出彻底失败的那班人中,他仍是一个例外。纵然这次盛会没有达到完美与极乐的真正顶峰,但因他不是这次年会的演出人,没有责任可负,故而还能以一个热心的旁观者,以欣赏的态度追随此种精心制作的游戏,让他的静观默想摇摇摆摆地告一段落而不为所动,并以感激的热诚分享所有与会来宾都很熟知的那种经验:在神明的脚下体会仪式与奉献的意义,领会与众合一的境界——纵使是被少数圈内人士视为“败招”的仪式亦能传达的那种神秘结合的境地。虽然如此,但似乎曾经笼罩整个大会的那颗恶星,也没有完全影响到他。不用说,这次赛会的本身,正如汤玛斯导师所主持的每一次珠戏大赛一样,在计划与组织上,悉皆无可指责;实在说来,这也是他所获得的最干净、最直接,而且不可抹杀的重要成就之一。可惜的是,它的演出真是流年不利,在华尔兹尔的历史中,直到如今仍是一件令人难以淡忘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