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第2/3页)

“烤白薯,苏州话讲烘山芋。”我说。

“对,对。苏州有许多小吃,”张先生说到这里,望望我,我一时竟报不上其他小吃的名来,愣在那里。写作此文时我想了起来:苏州有玫瑰西瓜子、薄荷粽子糖、松仁粽子糖、枣泥麻饼、烫白果、扦光荸荠……冬天街头,看买卖扦光荸荠的,心里会温暖。扦光荸荠像北方的糖葫芦,也插成一串。一串又一串扦光荸荠,在小铅皮锅中滚煮,底下烧着小炭炉。“扦”——吴方言不说“削”,说“扦”。扦光荸荠,就是把荸荠外皮削净的意思。香味,热气,微火,我又看见了。

“上课时吃烤白薯,烤白薯真香呵,我才咬一口,整个教室就全是烤白薯香气。女老师闻到了,就查,她只查课桌,不知道我把烤白薯藏在口袋里,嘴闭得紧紧的,含住刚咬下的那口,来不及咽下。这女老师看上我父亲,后来成为我的晚娘。”

晚娘即后妈,是合肥话。张兆和先生祖籍合肥。

张先生的二媳妇进来了,招呼张先生喝水。我就向她说起沈从文照片一事。张先生年事已高,不问细碎。二媳妇也就是虎雏夫人,她说,最近在编沈从文全集,太忙,没有时间整理照片。张先生听到说全集,就落泪:

“汪曾祺是个好人,这样得力的助手,也死了。”

看着张先生落泪,我很窘迫,默然无语。

虎雏夫人拿来手帕,张先生接过,眼泪在擦拭之下越流越多。

张兆和先生读书时住校,一个晚上,她见到月亮特别大,就跑出宿舍,到操场上去跳舞。

张先生说,同学们喜欢她,有一次,同寝室的人都快睡着,不知谁学起她先前说过的话:“蚂蚁到底有没有鼻子?没有,怎么能嗅得那么远?有,我又怎么看不见?”大家笑醒了。

高年级同学拣到一只狗,送给张先生。“这只狗鼻子、耳朵、眼圈是黑的,身体和尾巴都黄黄的,漂亮极了,我给它取名‘阿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我整天追着它跑,踩上‘阿福’的尾巴,我摔倒了,那次摔得真疼。”

张先生说到这里,语气一变,我也感到了疼,还有回想时的快乐。我想起我自己,曾骑上一头山羊,还没抓稳羊角,山羊就猛跑起来,我在羊背上摇晃几下,摔在河滩上。河滩上春草弥漫,疼过之后,我看一切的羊都是绿油油的了。这时,张先生又说起夏衍的猫:

“……文化大革命快要爆发的时候,夏衍家的猫突然不见。文化大革命一结束,猫又回来了……绕着夏衍的住房转上几圈,然后一头栽倒死去,这时夏衍已搬家。……那只猫是狸猫,所以夏衍后来一直喜欢养这种猫。”

曾蔷示意我再与虎雏夫人谈谈沈从文照片使用与商借一事,我又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说上一遍,怕她不放心照片,我说只借一天,翌日即可归还。因为很方便,我能扫描入盘。虎雏夫人想想,说,照片都在出全集的那个出版社。张兆和先生一听到全集,就又说起汪曾祺,就又咽泣。我忙轻声对曾蔷与妻子说,给老人转一个话题,不能再让她伤心了。我已感到不安。妻子与张先生谈编辑工作,她们是同行。曾蔷说起陈白尘一本书,其中写到当初人民文学出版社要给毛泽东写信之类的,就让张兆和写,因为她的字最好。张先生听了,摇摇头,连连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听张兆和先生说着旧事——张先生说:“西南联大跳蚤很多,有一次,我抓到一只,就揪下根头发,把它系住。头发在手腕上绕了一圈,跳蚤就顺着头发,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圈。”说完,张先生望望自己的左手腕,还用右手小拇指挠挠。张先生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是够调皮的。”虎雏夫人打断她,说:“西南联大,你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教书,不是小时候了。”我对能用头发系住跳蚤感到兴趣,妻子与曾蔷也有兴趣,只是觉得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