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画本(第4/6页)

这一段文字抄得我头胀,斯坦因喜欢拗口,为使我们的阅读不落流畅的惰性而昏昏欲睡。不料这样的文字一读多,倒有催眠作用,睡着了。这是对马蒂斯最早的评论,只是斯坦因的文风比马蒂斯的画风走得更远,更像是对毕加索立体主义时期的词语性复述。

《餐桌(红色的和谐)》这幅画,是马蒂斯早期之作。马蒂斯以后画风基本都在这张餐桌上摆出了。只是以后更自由更干净更简洁,如《门》之类的作品,还不无抽象意味。马蒂斯一生是个具象画家,毕加索也是如此。

画中的女主人公是马蒂斯妻子,马蒂斯发迹,他妻子最高兴的是不用再做模特了。马蒂斯后来画大裸女,都是雇来的。有的画家常年以妻子为模特,不是夫妻恩爱,恰恰是贫困的证明。

毕加索

谈论西方现代绘画不说毕加索,就像谈论中国革命不说孙中山,都是不可思议的。孙中山结束一种社会形态,毕加索开始一种艺术方向。

毕加索是缺乏诚意的天才,如果我站在诗人立场,就会这么认为。毕加索很会利用诗人。他早年利用阿波里奈尔,晚期利用科克托。但从人情世故而言,所谓利用,都是相互——需要。毕加索利用阿波里奈尔之际,阿波里奈尔同时也利用毕加索,他要通过毕加索的艺术实践来宣扬自己的艺术见解和艺术主张。毕加索后来利用科克托的聪明,科克托利用毕加索显赫的名声和过剩的财富。这很能给人教训,就是一个艺术家不能与另一个艺术家关系密切,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没有友谊。要想成为艺术家,最需要的品质是孤芳自赏孤陋寡闻和独立思考独往独来。简而言之就是三教九流,独不与同行相游。

尤其在信息时代,孤陋寡闻就是独往独来的驱魔宝剑。你不需要那么多。少,回家的路从来少得只有一条。

粗枝大叶地把艺术家分组讨论,大约有两类,承认历史承认现实的一类,和不承认历史不承认现实的一类。毕加索是后一类。他的绘画里有一种改造世界的汪洋大海的激情,有时感到强迫。毕加索无疑是雄辩的,他能强词夺理,因为他更能自圆其说。毕加索曾对某位收藏家说,大意是他的作品是垃圾。也就是说毕加索意识到他不承认历史不承认现实的绘画作品,已成为历史和现实的一部分。艺术常常是会闹点恶作剧的,有时甚至——艺术就是人类的恶作剧;而历史与现实一声冷笑,不承认它的历史不承认它的现实,偏偏让你成为历史和现实的一部分。它嘲弄了你,第二声冷笑。艺术家和历史和现实格斗,最后赢的是历史和现实,因为艺术并不站在艺术家那里,艺术站在历史和现实一边。

毕加索画画,仿佛捕捉小鸡的老鹰,他扑下来,稳、准、狠地出击,具有古典艺术中楚楚动人的到位:天赋在我这里。

夏加尔

夏加尔:飞翔的人;做梦的人。人飞翔,是一场梦;人做梦,不一定在飞——在梦中飞翔,梦见自己飞翔。许多人梦中坠落。

在梦中,能看见别人飞,也是好的。夏加尔早年的作品,像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在飞/飞在仅有的一根羽毛里”,这是我以前写的诗,拿来放到夏加尔头上,作为描述,并不捕风捉影。

夏加尔晚年的作品,则像一架飞行器闪烁其词。

我自以为是地划出夏加尔的两个时期:“羽毛时期”和“飞行器时期”。“羽毛时期”可说是直觉的、天赋的时期,“飞行器时期”可说是文化的、技术的时期。一开始仰仗自己的直觉,后来更多依赖文化;一开始仰仗自己的天赋,后来更多依赖技术。夏加尔和其他画家走的道路看上去大同小异,实质小同大异:他把所依赖的文化,作为材料处理时先直觉化了。而他的技术,也是他天赋的结果。艺术就是如此,越深入,越会一不小心弄丢。一个人的才华,说到底是对自己直觉和天赋的识别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