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画本(第2/6页)

梵高

梵高的绘画作品,像开水。

也可以说血液沸腾。血液沸腾没几个人见过,炉子上水壶里沸腾的开水,大家都见过。梵高终究不是比喻(血液沸腾是个比喻),梵高是种事实,是种日常生活,像水开了,在我们面前。金黄的沸腾在陶罐里的向日葵,龙胆紫的沸腾在泥土上的鸢尾花,祖母绿的沸腾在星空下的丝柏,沸腾的麦田,河流,自画像上沸腾的神采,即使梵高画一双鞋子,鞋帮和鞋带也是沸腾的。沸腾的笔触,沸腾的色彩,但沸腾只是让我们看到的东西、痛快的东西,而在暗处,梵高是痛苦的,是恐慌的,痛苦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燃烧得太快,恐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燃烧得太快了。

于是梵高的绘画因痛苦而苦口婆心,他虔诚仁爱,看他的画如读《论语》,这样说有点不伦不类,但此中自有真意,不是欲辩忘言,而是何必多此一举呢;因恐慌而慌不择路,而急于表达,像水沸腾了,顶起壶盖,从四面冲撞而出。

“梵高的绘画作品,像开水”,这个感觉来自我多年以前的生活。那时我在单位上班,走过传达室就会推门进去,拿一只暖瓶,提到四楼办公室去喝茶。有时去早了,水还没开,只得等在传达室里,抽支烟,敷衍几句,或者呆看大铁炉上的铝皮水壶。铝皮水壶的底显然刚换过,簇崭全新,让壶身更是鼓一块瘪一块了。公共财物少不了磕磕碰碰。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觉得这把铝皮水壶的样子很世故,甚至丑陋,大概是工作环境的缘故吧。有一天,大概也该我点铁成金,我从磕磕碰碰的铝皮水壶身上,先看出一张脸,越看越熟悉,我阴差阳错把铝皮水壶看成梵高,我不由得站起身来,扔掉烟头,好像要和他握手一般。这时水开了,热气直冒,白色的向日葵和白色的丝柏膨胀饱满在传达室的房顶下。老传达要去灌水,我呵斥一声,他忙回头,问:“做啥?”我嗯嗯,自觉失态,说:“别烫了。”

大铁炉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热气直冒。梵高就仿佛是蹲在大铁炉上的铝皮水壶,虽说他头脑常常发热,但眼神亮堂,作品的容量也很大。这把铝皮水壶可以把传达室里汗牛充栋的暖瓶都灌满。

苏丁

从苏丁《小糕点师》上,我看到不安。小糕点师像教皇、国王、大师坐在椅子上,搭足架子,构成仪式感。这幅画仪式感越强,我越不安,接下来是帽子夸张的造型,它像是被强力撕开的。在小糕点师分崩离析的帽子下,拽长的脸如果不这么一脸无辜,倒有点像早有预谋的卡夫卡。

用白纸把小糕点师的帽子和鼻子以下全部遮住,真像卡夫卡,尤其是这对耳朵。卡夫卡的耳朵极富表情:倒霉、背时、不走运,这对耳朵也是如此。作为这幅画的过渡,是小糕点师细长的脖子,以至于使脸也成为可有可无的末事。格里高尔·萨姆沙梦见自己是一只甲壳虫时,就能很方便地为可有可无找到理由。把小糕点师肩膀以上全部遮住,我们像看到一个正在破碎之中的骷髅头魅影,或者后来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出现的“象人”大特写。把小糕点师两腿以上全部遮住,小糕点师制服下摆就有衣领的幻觉,这种领子似乎在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插图上见过。我们就像看到一件庄园里东欧仆役的外套。我用白纸把小糕点师两腿以上全部遮住后,会突然忘记小糕点师,会猜想高出这种领子之上的会是一张怎样的脸呢?我感到难过,因为他已饱受损害与侮辱。

苏丁的绘画奔放着人道主义光芒,但却像荒夜一样不安,甚至恐怖。他在对象和技法上无疑都受到梵高影响,但却死不承认。这也是艺术家通病——古怪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