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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就流眼泪。

爹自从有了轻度中风的迹象后,动不动就流眼泪。

县中学分给他的房子只是一个套间,爹住后面,他住前面。爹还像在乡下一样,不愿出门,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那里看书。行知把家里的老书都带来了。大部分已经被毁掉了,留下来的,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本。残缺不全的子曰诗云,诸子百家。所以行知有理由怀疑爹读书已经是徒具形式而没有实际内容了。爹需要活在那个形式里,不然他活不下去。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场在操场对面,他给爹在房里放了一只塑料桶当便盆,用完就盖上。即使这样,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很浓的氨气。

他知道,村里人至今都在嘲笑他,奚落他。那年春节,他在大门两边写下一副对联: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娘死的时候,村里人居然不肯出力。人死了,都是村里人帮忙抬上山。谁有那么大力气一个人背得动棺材?可村里人不肯抬他娘上山。他气得浑身发冷。后来还是爹说了话。爹站在塘边,对老天呼号:村里人要是不抬死人上山,他就把尸体停在门口,让它发臭,反正村子里还没死完。

他不得不考虑,以后爹死了怎么办?再以后,他自己死了又怎么办?

爹的死来得悄无声息,跟他预想中的情景相去甚远。他猜想,像爹这样一个一辈子壮志未酬的人,死的时候一定是很痛苦的,要么垂死挣扎,要么死不瞑目。那天他下了课回到房里,做了些杂事,见爹还在那里看书,便叫了他一声。爹没答应。爹反正经常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他过去拍了拍爹的肩膀,想把书从爹手里抽出来,结果抽不出。他想爹哪里来的力气把书抓得这么紧呢。他把爹的身子摇了摇,才发现爹已经死了。

村里人早就在等着刁难他,看他的笑话。他把爹火化了。他对爹说,你是村子里第一个真正升上了天堂的人。

爹死后不久,他的个人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是校长牵的线。对方是一个银行职员,叫张彩霞,外地人,年龄不小。但好像家里有那么一点门路。

他和张彩霞第一次见面就上了床。他闭上眼睛,不看她。他也始终没问过她为什么不是处女。都到了这个年龄,还问这个问题,真是可笑。

他只向张彩霞提了一个要求:让他爹待在书架上。

张彩霞的身子迅速冷却下来。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和张彩霞结婚半年后,她的门路开始发挥作用。她调回了原籍,一个正在发展中的工业城市。不久他也如愿以偿,调入一所大企业的子弟学校。

走之前,张彩霞问他是否把爹安葬了,他说爹不想回村子里。张彩霞说,那么,我们在县城公墓里为爹找一个地方吧?他还是没有答应。

爹就跟着他离开了县城,离开了故乡。他想,这是否算得上背井离乡?或许,对于他来说,爹就是故乡的一种象征吧,可爹,对此肯定是不答应的,爹一辈子都后悔没逃出去,难道到头来,反而要他作为故乡的象征?这决不应该。但是,爹又必须担任这个角色,这是没办法的。书架上的爹,仿佛成了一只蝉蜕,既有形又无形,既实在又空洞,既透明又虚无缥缈。深夜,他总是听到蝉在鸣叫。

张彩霞说,你怎么老是耳鸣,是不是去看看医生?

他说,神经衰弱就像一张网,一直牢牢罩着他,他头痛,耳鸣,失眠,便秘,什么药都不管用。

张彩霞大概为找到了他这么一个成熟、稳健的丈夫而暗暗得意吧,可他要让她知道,她上当了,她捡到的是一个破烂货。这样,他们就扯平了。

在新单位,他们有了一套还不错的房子。凭他的经验和智商,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如鱼得水,只是张彩霞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她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说,我哪知道。她说,反正我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