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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了,冷笑一声。

到了晚上,他又看到爹了。他拧亮台灯,移开书,把爹抱出来,像是那时候抱爹到阳台上晒太阳。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光辉。神态还是那么冷漠和高傲。其实他很喜欢爹这种既冷漠又高傲的样子。爹完全配得上这两个词。

可是这次,爹冷不丁地跟他说,他要回到土里去。

他说,难道你把这么多书都读完了?

爹说,读完了。

他说,要不,我再去买点。的确,他已经很久没买书了。

爹忽然厌倦地挥了挥手,说,他已经不愿读书了,他要入土为安。

他说,你确定?

爹说,确定。

他说,回哪里?回乡下吗?故乡?

爹说,去他妈的故乡。

一向斯文的爹忽然骂了一句粗话。他记得爹还有一次说粗话,是在一次游斗中。爹发现胸前的牌子上写错了一个字,便向人索要笔墨,想改过来。那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摆臭架子显示你的臭优越感啊!爹忽然火了,把牌子取下来重重一摔,吼道:你居然要在我胸前挂个错别字,休想!

回来时,爹的鼻血涂了一身一脸。

他说,既然这样,那好,明天我就去给你找墓地。

爹终于抱着他喜欢的紫檀木还有几本老书,在他和张彩霞的注视下渐渐沉入地下。红土很快遮住了爹的脸。随着这一切的进行,行知觉得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的联系紧密了起来。他不禁握了握张彩霞的手。

他懂爹的意思。爹是要他把他乡当故乡。爹永远不愿做他的故乡。

张彩霞终于解怀了。他这样一想,猛然意识到“解怀”这个词正是村里人对女人生孩子的说法。没想到,虽然他离故乡这么远,可那些词汇还是不时地蹦出来。故乡的概念分解成词语的形式仍然盘踞在他脑海。它们还要占领他多久呢?大概连爹也没意识到,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他和爹说的一直是方言。外人进入不了的方言。

张彩霞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见风就长。有一天,他打量着儿子,忽然吃了一惊:他觉得总有个人站在儿子身后或藏在儿子体内,那个人,就是他爹。

只是,他不会跟他说方言了。

培养大师

这是我儿子,您瞧,他多可爱,这是他六个月时的照片。我后悔,没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给他拍照。现在,很多名人的画册都是从襁褓之中开始的。您瞧他的头多大!他的额角多么宽敞!他的耳朵多长,耳垂多厚实!他的小嘴多么方正!他几乎不像是我和他爸生的。每隔一个月,我都要带孩子去一次照相馆。有一次,他不肯一个人照,硬要拉我进去,喏,就是这张。我激动了。他这么小,就知道爱妈妈,将来出了国,一定会更加热爱祖国的。

别看我生活在平常之中,但我并不想做一个平常的人。读书时,我迷上了书法。我经常梦见我写的字,像王羲之的“鹅”字那样,冲天飞去了。但是,很多因素决定我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书法家。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理想了。得感谢我的儿子。是他,重新唤起了我对书法的热爱。有一种力量,鼓励我把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嫁接到儿子的身上。

我曾长久地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儿子。别人的孩子,都不如我的孩子好。有人说,每个母亲在抱着自己孩子的时候,都仿佛抱着未来的国家总理,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当时很流行胎教。想孩子成为音乐家的,天天听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想孩子成为文学家的,天天听唐诗宋词。但就是找不到书法方面的胎教教材,为此我自己动开了脑筋。我每天坚持练两个小时的毛笔字。我一边写,一边对孩子说:横要这样写,藏锋,运笔,再顿笔,笔锋提起,记住了吗?来,我们再来一遍,让妈妈握着你的手。我就仿佛握着他的小手在用力。我还自编了一套书法胎教教材。都说怀孕期的女人最聪明,就是睡着了,我也用墨汁在半圆形的肚皮上写上大字,让孩子闻到墨香。孩子伸出手,在我的肚皮上摸来摸去。他在临摹那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