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怨曲(第4/4页)

  绝命诗一途,实在也是字词搭成的奈何桥,在这桥上流连的人,既有一个无法重蹈的前世,还有一个雾气茫茫的前方,无论是心无挂碍,由此及彼只当作击鼓传花,还是捶胸顿足,拼尽气力也要踟蹰不前,暂且全都放下,时间到了,想哭的人终需哭出来,一切诉说、眷念和绝情,都要淋漓,都要恶狠狠,唯有如此,才能拿获此刻的解救,如此,做过清朝官吏的故明遗民吴梅村才会对自己说:“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因乌台诗案下狱,自忖难逃一死的苏东坡才会对弟弟说:“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你若是声称自己打山中来,总归有人要问,带没带来兰花草;现在,你是打血肉里来,你在写绝命诗,你便不是别的,那只执笔之手,其实就是包藏了人间生涯的七情六欲,或是已灰之木,或是不系之舟,旁人看去,总要见到你这一世,到底是水漫了金山,还是命犯过桃花。纵如李鸿章,“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之句既出,再回想他二十岁时写下的“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便有多少人抛却庙堂高论,转过身去,念及了他的难与苦;再如宋朝的蔡京,临死写下“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的句子,读过的人终是不免恻隐,千错万错,他究竟是饿死在穷途末路上。

  话说回头,皮肉之苦,性命之忧,并不是在所有的绝命诗里都能寻见相应,“误落人间七十年,今朝重返旧林泉。嵩山道侣来相访,笑指黄花白鹤前。”清人严我斯的这几句临终之诗,看似声色未动,实有自圆其说的欣喜,却深得多少人的倾慕,只为它呈现出了一个结果,这结果风平浪静,让人忽略道路上的枝丫丛生,却又堪称奇迹,而且,奇迹的获得,并不是沥血抄经后的恩赐,说出去,人人都会相信,如此,它便成了人人的指望,好像才子佳人小说里末尾处的大团圆。

  我第一回着意于绝命诗,是多年前看章回小说《刘公案》之时,小说里有一个女子,名叫焦素英,不堪冤屈,悬梁自尽,留下诗句十首,也不过是些寻常之语,譬如“独坐茅檐杂恨多,生辰无奈命如何”,譬如“犹有一条难解事,床头幼子守孤帏”,这些寻常之语,一如她在世时吃过的粗茶淡饭,但却和了血泪,慢慢读下去,便觉得事事关己:她放不下的,我们也一样都放不下,她所日夜号啕的,即使搁在今日里我们也一样无力承担,她就来自我们中间,我看见的她,其实就是我自己。

  在无边的绝命诗旷野上,如果以坟地作喻,我喜欢的,不是城阙般的高耸陵寝,只是满目可见的散落野坟,它们往往被荒草包裹,却各自连通着回家的道路。因为于此,在我读过的绝命诗里,恰是两个无名氏留下的句子最让人不堪再读,一个是过去时代的死囚,在断头前的一瞬,他既是无力回天,便只得喃喃自语:“黄泉路上无驿站,今夜投宿在何方?”另有一个,是古罗马时代的妓女,闭目之前,她捧出呼告,并且嘱咐姐妹们将这呼告刻在自己的墓碑上:“生前已遭蹂躏,行旅至此的人啊,勿要再践踏我。”

  果然是——你是什么人,你便有什么样的命?你是什么命,你便被埋葬在什么样的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