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

  我实在是喜欢这个人,苏曼殊,西湖孤山有他的墓,我去寻了,没有寻见,没寻见也好,他原本就活该幽闭于荒草丛中,这是他中意的命;回想当年,曼殊下葬了,多少人去他坟前凭吊,更恐怖的,还有人双双去他坟前殉情,和纳兰一样,和弘一一样,他也被想象,并且,迎来了被强暴般的审美。若是地下有知,他怕是会孩子气地睁大眼睛,微笑着注视后世,好像当初在上海吃花酒,一身袈裟,在姑娘们中间,也是笑着的,但那笑容是慈悲吗?那难道不是绝望吗?多少人都看见过:笑着笑着,他便哭了。

  后世里,第一回读到曼殊小令的人,可有不喜欢的?我知道,许多人将他和纳兰当作一路,我以为这真是冤枉,纳兰一生,可谓锦衣玉食,也可称之为画地为牢,如此,旁人看去,纳兰的柔肠百转,总归还是脱不去公子悲愁。这哪里是曼殊的人间生涯?一开始,他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出生,往后,他是弃儿,是被迫剃度的佛门弟子,再往后,他是三心二意的革命者,是大洋彼岸的负心人,是欲说还休的花和尚,说是箫剑平生,说是负尽狂名,心底里,他早就看轻了自己:“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弘一法师李叔同,曼殊早年的朋友,两人原本也是不同,弘一未剃之时,他们两个,曾有好一段时日寄住在同一幢小楼里,却不相亲,我总疑心,定然是弘一疏离了他,在弘一那里,一个“苦”字,起先是认识,后来是欢喜,他的修行之途,日渐一日地庄严枯寂,日渐一日地拜服于我佛的广大无边——“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曼殊呢,他不是,既然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他便闹革命,打秋风,吃花酒,哪怕是远走印度,在菩提树下参禅,回来了,他还是如此告诉旁人:“九年面壁成空相,万里归来一病身。”那一年,在写给青楼欢好金凤的信里,体弱多病的他又说:“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我想,在他心里,命,身体,终归是大于佛法的。他一辈子都活在他的恐惧里。

  亏得了那个时代,有点像魏晋,也有点像晚明,所有的荒唐,人们都当作传奇收纳下来,也在心里记得了,对曼殊也一样,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起歌舞,没有人记得他的不好,只笑着说:你呀,你呀,真是一个花和尚。柳亚子说,曼殊终未破禅。他说这话时,曼殊的坟头已是新添了几株垂杨,要是在地下听见了,他会怎么说?不管别人了,我心底里只当作他会说:破禅好,不破禅也好。

  那么多人,他们都说他是花和尚,慢一点,我问一声:这苏家的玄瑛,母亲的三郎,骨子里,何不干脆说他是一个假和尚?他心里自然是有佛的,他也礼拜,但他不畏惧,他只当佛是兄弟,兴致来了,他愿意替他去死,不高兴了,说走就走,反正还要回来的;倒过来,声色尘世对他来说难道不也是如此?多少次,他厌倦了,说什么也要离开革命现场和酒池花丛,真个再也找不见,末了,他自己出来了,原来,他并没有再入山寺,却是吃了太多的东西,住进了医院,一个人在医院,他嫌冷清,他要人去看他。

  真是人世里少有的怪毛病啊——只要不高兴,他便要吃东西,疯狂地吃,一直吃到涕泪横流,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不太远,仅仅三十五岁,他竟然会死在这上头。

  如果说他心里的确存在一种宗教,我宁愿相信,他信的是虚无,以及在虚无里跳动的一颗心。若是有人来作他的画像,我不愿见他倚青灯坐蒲团,我愿见一场盛宴,别人奔走举杯,他兀自坐着,兀自对着酒杯发呆。南宋的杨万里早就写下了他的定数:未着袈裟愁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酒杯里盛着他的一颗心,那是上下浮沉的一颗心,好像红炉上的一点雪:生也生它不得,死也死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