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怨曲(第2/4页)

  言犹在耳——就是在荆州,当客居于秦的楚怀王死亡的消息传来,楚南公曾经于竹简之上,刻下悲愤谶言,嘱咐楚人世代牢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定然有两个荆州,一个是画图与丝绢上的荆州,春来开花,秋来落果,人民用生米煮成了熟饭,间或桃李春风,岑参与杜甫举杯,又曾江湖夜雨,元稹与白居易唱酬,酒旗之上飞扬着更多的烟火,逸事和传奇从来没有亏欠城墙下的戏台,倘若时光就此清平,麦田里的荆州,只愿做一个温润充盈的小妇人;可是,另有一座城池,那是史册和典籍上的荆州,战阵森严,马嘶人怨,向来白骨无人收,若遭火攻,必成焦土,倘若水袭,便作了汪洋一片,有意的,无意的,情愿的,不情愿的,它越来越成为夺人心魄的必争之地,非但做不了自己的主,却更似高挂头牌的玩物,打马飞奔的开国功臣,韬光养晦的未来天子,都要一把拉扯过来,剑挑了它的脸,才能算是刻下了印记,在自己的妖娆版图里点上了浓墨一滴。

  这一段从画图到史册的路,是沉默与丧失的路。单说三国之时,一座荆州,它是刘备的暖巢,也是刘表的命门,它是孔明的疆场,也是公瑾的噩梦,几番易主,数次更迭,看似是红尘嚣嚷的注脚:草船借箭,白衣渡江,截江救子,刮骨疗毒,一部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八十二回说到荆州;实际上,伴随着生灵的罪与怕,一个血污中的婴儿般的荆州。一个不知道多少回给古代中国缔结出崭新源流的荆州,沉默了,丧失了。在此地,诞生过这个国家最早的青铜乐器,当秦帝国还沉浸在瓦缸发出的声响中时,钟磬鼓瑟的奏鸣曲已经在楚国的上空响彻;在此地,也诞生过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囚犯孔仪,以至作为革命信徒的青年汪精卫,即使深陷囹圄,也要写下“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的句子。只是,尤以三国为盛:那个绚烂的、疯魔的荆州,那一道中国文明中最夺目的闪电,被涂抹,被篡改,只作了满目雄浑的一部分。

  今夕是何夕,而我辜又是何辜?如果荆州是一具肉身,是战乱流离中的雾都孤儿,天一亮就被束之高阁,甚或被关押在九曲回廊下的水牢里,天久地深,面对这被咒语笼罩的命运,会不会生出几分怨怼?清醒和放纵,花红柳绿和哀鸿遍野,有过一点自暴自弃,也有过一点无情无义,到底哪一个,才是脱离了迷障的我——“世上哪个圣洁,定吾罪者,谁?”

  也因为于此,大凡英雄,大凡在史册中手起刀落的人,生逢荆州,必有一劫。且看狂奔入吴的伍子胥,据说,那些睡不着的夜里,除了磨刀霍霍,他度过难挨时光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心里给楚怀王盘算出各种各样的死法,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杀回去,这个将牙齿都咬碎了的人,荆州是他的病,也是他的药,他非得要喝下这剂猛药,才可能继续心如死灰的人间生涯,实际上,无论他离荆州多远,终其一生,他都是荆州的囚徒,即使雪耻之日来到,他当真掘开了楚平王的墓,仍然可以断言,楚平王的荆州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纵马入城的,不再是当初那个白袍少年,是仇恨,是整个后半生都将在荆州这间牢狱里锥心苦度的白发人。

  尚有神话般的关云长,谁能想到,过了五关,斩了六将,到头来,竟然迷惑于一条并不深密的小计,大意失了荆州,后世里,至少有几十出戏都唱了这一回,十有八九,都在感叹英雄的骄狂与末路,却多半是些轻描淡写:明明是劫难,看上去,却更像是一次为风雅准备的波折,虽说给铁幕般的三国荆州横添了一丝少有的情趣,但革命终究不是绣花,不是嶙峋怪石背后探出的一丛樱桃——失了荆州,便只好踏上穷途,更哪堪,性命的终点,麦城,就在不远的前方,事实上,就在失去荆州的同时,英雄也失去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