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时代的小说 2010年5月20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上的演讲(第3/9页)

在这样的背景下谈文学虚构,真是吃力难讨好。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相信大家都会与我有相近的感受:受大众传媒影响最大的,应该是作家这种职业。许多人都认为,与其读小说,还不如看报纸,看电视新闻。有许多大教授大学者,都是报纸迷。我看过北大的一些教授对王瑶先生的回忆。王瑶教授每天都要看十几份报纸的,看完之后,还要评论一番的。以前,我经常听人说,外国人一上火车,就拿起一部长篇小说看。很多人很羡慕,尤其是作家们羡慕:看看人家,看看人家的读者。可是,我在国外看到的情况并非如此。国外的地铁上,人们拿的也都是报纸嘛。其实我们的地铁上面,也有很多人捧起书看的,当然那不是小说,可能是公务员考试的资料。人们之所以舍小说而读报纸,舍小说而看电视,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可能是人们觉得新闻报道是真实的,是非虚构的,而小说是虚构的。小说是通过虚构达到真实,需要通过一个转换,而新闻报道直接面对真实。与小说相比,报纸、电视似乎更有现实主义精神,上海的张三就是上海的张三,不可能是北京的李四、河南的王麻子一起勾兑出来的张三。当然,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连傻瓜都知道了,新闻并不都是真实的,通过剪辑、通过信息的重新编码,即便新闻的所有素材都是真的,它最后得出的结论也会是假的,新闻惯用的伎俩就是用一个真实去掩盖另一个真实,或者用局部的真实去掩盖更大的真实,从而得出一个虚假的结论,创作出一个新的谎言,差不多成了用非虚构的形式出现的虚构文学。所有从事过媒体工作的人都知道,在这方面,我们有许多非常丰富的经验。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会出现在有新闻检查制度的国度。我们知道美国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记者克朗凯特,他同时也是电视新闻主播。世界各地的新闻主播制度的兴起,就是源于这个克朗凯特。美国曾经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新闻栏目,栏目的名字就叫《克朗凯特晚间新闻》。从克朗凯特开始,电视新闻主播开始全面介入整个新闻流程,从选材,到拍摄,到后期制作,再到配发广告,全面掌控整个生产流程。我们留意一下中国的电视新闻杂志就会发现,白岩松、水均益们也试图向这方面靠拢,当然他们比人家晚了三十年。当时克朗凯特的影响有多大呢?他可以影响美国社会,影响冷战格局,也就是说他可以同时影响东西方两个阵营。当年的约翰逊总统有一句话,说他可以不听国会的,但必须听克朗凯特的。不听国会失去的是选票,而不听克朗凯特将失去美国的民众。就是这个克朗凯特,被认为是“美国最值得信任人士”。那么这个人最担心什么呢?他最担心街上的老太太走过来对他说,老弟,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并不全都是真话。我也曾在一篇小说中开玩笑,说这个世界上谎话说得最多的,就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他们每天都字正腔圆地说着谎话,巧言令色啊。但是,尽管我们知道这种以非虚构面目出现的镜头、文字、图像有可能包含着更大的虚构,但是很多人,包括我,包括前面提到的王瑶教授,还是愿意把很多时间交给电视、报纸、网络。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虚构是否还有必要?在大众传媒横行霸道的时代,小说何为?

那么,好,我在此先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越是生活在一个非虚构的世界,虚构就显得越是重要;我们越是生活在一个被图像包围的世界,文字书写就越是珍贵。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虚构本身就是一种自由精神的体现,是一种对体制的不认同,对日常生活的抗争。也就是说,非虚构世界的存在,有可能使得小说存在的理由显得更加坚实,更加充分。事实上,当这个世界过多地沉浸在非虚构的语境中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虚构就成为了“他者”。“他者”这个词,我套用的是西马的说法,马尔库塞的一个说法。按照他的这个说法,正是这种“他者”,这种异于现实的美学,让我们得以与体制化的现实疏离开来。而正是这种疏离,这种暂时身在庐山之外,让我们不仅得以认清现实,而且有可能使我们的文字具有一种介入现实的力量,当然,它也让我们得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确立自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