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文学遗产(第2/3页)

李洱:有一次在会议上遇到了,我对李建军说,建军兄,你可以容忍路遥和陈忠实犯一百个错误,就是不允许莫言和老贾犯一个错误。建军可能没有明白,他的这种苛求,其实是把莫言和老贾放在比陈忠实更高的位置上了。

梁鸿:实际上,这其中有文学批评的一个误差,你希望作家表达一种中国生活,但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生活?也许每个作家写的都是真正的中国生活,是真正的中国生活的某一部分。

李洱:所以,我有时候会想,中国作家其实还是一种集体写作。你先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想说,中国作家的写作,其实是一种从个体出发的集体写作,每个人完成对生活某一面的表达,最终形成一个大的文学画廊,呈现出丰富的中国生活。每个人都是个体写作,前提也必须是个体写作,但最终达到的是一种集体写作。

梁鸿:当代批评家几乎都在批评作家无病呻吟。当代作家的批判意识已经非常明显,但如何批判,却始终没有把握住。作家很难超越于一般的历史事件来获取对历史的新的理解。但西方作家却比比皆是。当我们读加缪的《鼠疫》时,觉得小说既超越于本国历史,但同时又超越于一般人类思想的东西。

李洱:加缪之后,法国文学又走了几十年了。你告诉我第二个加缪在哪里?福克纳、海明威之后,索尔·贝娄之后,美国文学也有了几十年了,新的大师在哪里?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人们不断地阐释,不断地加入自己的理解,使一个文本的意义不断衍生,越来越丰富。具体到加缪的那部小说,你知道那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是在那个年代可以出现的象征主义小说,但现在没有人敢写那样的小说了。加缪的最后一部小说,没有完稿的那一部,好像叫《第一人称》吧?他如果不死的话,小说也肯定有很多变化。加缪之后,英国的那个作家,还获得了诺奖的,叫戈尔丁,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蝇王》,与加缪的《鼠疫》有些相似,但我们已经毫不在意了。

梁鸿:你的意思是文学的神圣时代已经过去,那种具有原型性思想启迪的文学可能只出现在文学的某一阶段。但文学还应承载一些更丰富的东西,它应该给我们展现某种新的图景或想象,不仅在历史层面,在小说美学方面也应该如此。

李洱:那是非常高的要求。举一个简单例子,按照我的想法来写,读者仍然会不满意。比如说我想写艾滋病,也准备了很多资料,但我不会仅仅去写人性恶,去写一个故事,我不会只去写一个里厄医生(《鼠疫》的主人公)。我会写它与当代文化、当代体制之间的关系,与世界资本市场的复杂关系,一部多少类似于福科的《颠狂与文明》那样的书。甚至我还想写出,确实有一些人,是怀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来掩盖一些悲惨的事实的。问题是,当我这样去写的时候,我就提供了一种新的想象与见解了吗?很难说。一种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的作品,现在很难出现了。

梁鸿:你还是试图做出新的理解与阐释。我觉得对中国小说失望绝不仅仅是批评家,还有广大的读者。当然,这其中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原因,但其中一点,就是对小说主题陈旧的不满。

李洱:读者是谁?这就像我们在问,人民是谁一样。有趣的是,获得读者认可的作品,非常畅销的小说,动辄几十万开印的小说,你是不看的,我也不会看的,作者本人甚至不希望别的作家来看的。主题的陈旧,其实还是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同样有趣的是,越是陈旧的主题,越是有读者喜欢。

梁鸿:我有时候感到现在思想非常过剩,谁的口袋里都装着这玩意儿。但是,文学又是非常复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