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时性的存在结构(第4/5页)

李洱:我所理解的“午后”实际上是一种后革命的意思,或者是后极权的意思。类似于哈维尔所讲的,在午后人们已经失去了发展的原动力,靠某种惯性在向前滑动。那种朝气蓬勃的,对生活有巨大解释能力和创造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一种复制的,慵懒的,失去了创造力的时光。

梁鸿:这一说法非常有意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遭到质疑的时候,历史、道德、制度突然变得暧昧之后,我们认定的原来的价值体系已经动摇,但是,每个人仍然生活在焦虑之中,就费边而言,是生活不能与精神一致,是一种人格焦虑,也是一种精神焦虑。或者如你这里所说的,“后极权”并不是政治学意义,而是说,在生活的各个领域里面,作为一种原型的价值观,它们都遭到了普遍质疑,但我们却不得不生活于此。旧的秩序已经动摇,但新的秩序仍未形成,我们正是处在这个夹缝之中,这是一种悖论式的生存状态。

李洱:在极权时代,绝大多数人是信任极权的;但后极权时代,所有人都不信任它了,甚至包括它的领导者。但是,人们仍然会按照极权的要求生活,这么一来,所有人都生活在谎言之中。在中国,谎言有巨大的价值,巨大的利润。问题是,谎言归谎言,生活却在真实地发生着变化。

梁鸿:我们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分裂的生活。我们在生活中已经习惯了“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是如此相悖,如此矛盾,无法拼接缝合,因为在各种价值观的背后并没有统一的原则,所以精神分裂症状也就可以从当代生活的语言状态中显现出来。作家的任务就是把如此之大的分裂状态表达出来。作家要把正常背后的不正常写出来。你所说的“午后”,可能正是这种秩序开始动摇的时候,正午的时候太阳是没有阴影的,当午后来临的时候,一切本质开始出来。

李洱:所以,我经常说,生活在谎言的掩饰下发生着真实的变革。这是我们自己的特殊的境遇,是我们自己无法轻易化解的痛苦,个中奥妙,个中滋味,别人岂能理解。

梁鸿:也许《午后的诗学》不仅是写知识分子状态,背后也隐藏着深刻的泛政治学主题,包括你写的《国道》、《现场》。实际上,它们都是重大的主题,但当你以细节的方式,以多重话语的方式,以设置多个重心的方式来处理的时候,你恰恰把这个时代的复杂的现实呈现出来了,提醒我们注意整个社会悖谬式的存在,这恰恰是后极权时代非常典型的景观。生活的每一个关键点都被谎言所控制,或者说,每一个关键点都被某种说不清的力量拖到非常荒诞的地步。

李洱:所以,你有必要在每一个关键点上逗留一番。

梁鸿:这确实是美学风格的改变,是对美学原则的一种悄然修改。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日常生活诗学”,一种新的诗学风格。虽然理论家已经有所提及,但还没有完整的、深入的分析。我们在前面从诗学主题、语言风格、人物、结构、叙事等方面进行了一个较为全面的探讨。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哲学意识的改变。这种哲学意识包括历史观、存在观,也包括政治观。读这些小说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在告诉你,某些你经常看到的,听到的,或者你正在做的事情,它尽管非常贴近你,但是你却一直视而不见。现在,你让我真正看到了它们。比如,我现在已经非常能够理解你的《光和影》了。

李洱:《光和影》里面,我还是做了很多安排。比如说我安排主人公的母亲去世,是章老师把他养大。当母亲死去之后,故乡在他心中不是肉的故乡,而是精神的故乡。他是在一种知识体系之内长大的,他是认价值为父亲的。但后来的过程中,他所有的价值一点点被剥离,一点点被粉碎,最后甚至被价值本身的象征章老师所粉碎。他所看不起的人,栾明文,章老师把他看做救星,所有这些对孙良会构成很大的打击。他因为一种感恩的心理,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也就是把电脑送到故乡。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但他必须去完成在别人眼里很有意义的事情。他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搞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