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时性的存在结构(第3/5页)

梁鸿:你的处理方式,与刘震云又不一样,你不搞意识流。

李洱:如果写知识分子,我偶尔会用意识流。但别的小说,我很少用。

梁鸿:《光和影》里面涉及知识分子和乡村,在小说里面,现代化的京城和本草镇成为各种话语的汇集地:典籍史志、光碟、英语、网络词汇、星座等等,作为各种话语资源,它们共时性的出现了。我认为我看到了后现代拼贴诗学。当我阅读的时候,我觉得每个景观,每个话语,每个细节,都能散发出某种意味。背景也不仅是背景,细节也不仅是细节,而成为主题本身。所以,我的阅读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各种意义、各种元素纷至沓来。你致力于把世界表现为一个结子,一团乱麻。你在表现这个世界,同时又毫不降低它无法摆脱的复杂性。

李洱:把世界表现为一团乱麻,是容易的。你这么说,其实让我有一种失败感。我不愿意只让人看到乱麻。就像我们在前面对话时说过的那样,如果世界是一团乱麻,你写的还是乱麻,那你只能是添乱。如果世界是一潭浑水,你写得还是浑水,那你只能把水搅得更浑。就小说的表现方式而言,我还是试图做到乱中有序,杂乱有章。你这么说,只能说明我做得不够好。

梁鸿:《光和影》的主人公,刚踏入社会,所以——

李洱:所以他很不适应。就像你说的,各种问题对他而言,都是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置他于死地。哦,很不幸,他这辈子从事的第一项工作,竟然是卖盗版碟。

梁鸿:并且是西方盗版的色情碟。当我作为一个专业读者阅读时,能感觉到你的焦点聚集在围观者身上,而不是当事人身上。比如,那一场发生在古城墙下面的战争,并不是两个主人公原本的意思。他们被周围的人怂恿着,一步步走向荒谬的境地。本来是个双簧,可双簧的失败产生的感觉却很荒诞,而围观者的兴奋使荒诞显得更加刺激,朝着更荒诞的方向发展。

李洱:哈,演双簧,说明双方都在遵守一个私定的小的游戏规则,双方同时都认为,只要我们相互妥协,只要我们共同向别人妥协,我们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个规则在遭遇到另外的比较大的规则的时候,马上就会破产。生活不会朝着你预设的方向发展。实际上,从根子上说,我们最终是无法跟生活达成妥协的,它只能增加你的失败感。生活才不跟你玩双簧呢。最后,他们的回故乡之路,仿佛是为了拯救故乡年轻人。可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又怎么救得了别人?他的回故乡之路最后也演变成了逃亡之路,剩下的那点东西很可怜,比如,剩下了一点偷鸡摸狗的性爱。他给故乡留下了什么呢?一泡尿。

梁鸿:这也是我看完这篇小说的直觉,一种田园诗的丧失。为什么呢?一个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回故乡应该是一种诗意的象征。但是,即使是章老师这样的作为一种原型的故乡的象征,带给你的也是彻底的悲哀。章老师本人可能有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但他也被世俗污染了。他把学校的所有人安排成自己的人,他的行为也违背了教育的基本原则。

李洱:章老师想要获得电脑,从最美好的意义上讲,他是想让学生知道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那个世界正是孙良正在遭遇的世界。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这一点很残酷的。生活中最光亮的地方,恰恰充满了最浓烈的阴影。所以我把题目定为《光和影》。

梁鸿:光亮有多强,阴影就有多强。加缪曾经提到过正午的思想,正午的阳光是灿烂的,明亮的,积极向上的,而午后的诗学是什么样子呢?一种无力的,疲倦的,在寂静的时光里,充满着某种颓废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