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10页)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身边,粗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湿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湿淋淋的书原来是《三民主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色陡的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麽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麽?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于父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摇头叹气,只顾抽烟,随后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内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娱乐,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麽,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麽?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白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

忽然人丛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沧海,劈头问道:

「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日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胀。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高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长。

「为什麽?难道分局长换了人麽?」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白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麽?」

「什麽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色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摇头,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麽?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色全然灰白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赤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白当真还有枪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