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0页)

可是这一切,曾沧海想也不会想到的。他看见阿二不说下去,就又怒冲冲地喝道:

「管他们开什麽屁会!你是去讨钱的。你不对他们说麽: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爷就派警察来捉人!你不对他们那些混账东西说麽──什麽屁会!」

「那麽,你派警察去罢!你杀我的头,我也不去了!七里桥的人,全进了会,──他们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讨乡账去的,他们骂我,不放我回来,还要我──」

阿二也气冲冲地说,而且对于他的「老爷」竟也称起「你」来了。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关念着讨债不着的曾沧海却竟忽略了这个不懂规矩,他截断了阿二的话,拍着桌子怒喊:

「狗屁的会!陈老八,他是狗屁的农民协会的委员;他自己也放印子钱,怎麽我放的债就让乡下人白赖呢!我倒要找陈老八去讲讲这个理!──哼!天下没有这种理!一定是你这狗奴才躲懒,不曾到七里桥去!明天查出来要你的狗命──」

「不是陈老八的那个会。是另一个。只有七里桥的自家人知道,镇上人还没听得过呢!他们今天第一次传锣开会,几千人,全是赤脚短衣,没有一个穿长衫的,全是道地的乡下穷人──」

阿二忽然对于曾沧海的威吓全没怕惧,反而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为的他一眼看见曾沧海脸色变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个踉跄就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这平常日子威风凛凛的老爷也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阿二在曾府做长工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阿二反倒没有了主意。他是一个老实人,一眼看着曾沧海那种「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吓死了这个鸦片烟老头子,那他的罪过可不小,天上的菩萨要不要折他的寿?然而他是白担忧。躺在烟榻上的曾沧海猛的睁开眼来,眼是凶狠狠地闪着红光,脸色也已经变成铁青;他跳起来,随手抓住了鸦片烟枪气吼吼地抢前一步,照准阿二的头上就打过去,发狂似的骂道:

「你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敢造反麽?」

拍!──一声响,那枝象牙鸦片烟枪断成两段,可并没打中阿二的头。阿二挥起他的铜铁般的臂膊一格,就躲过去了。他浑身的血被这一击逼成沸滚。他站住了,睁圆了眼睛。曾沧海舞着那半段鸦片烟枪,咆哮如雷,一手抢起一枝锡烛台,就又劈面掷过去。烛台并没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时候,烛台顶上的那枝铜针却刺着了阿二的小腿。见了血了!忿火从阿二的眼睛中射出来。「打死那盘剥穷人的老狗!」──一句从七里桥听来的话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窝。他捏紧了拳头。

如果曾沧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干的!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花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子连哭带嚷闯进来,扑在曾沧海身上,几乎把这老头子撞倒在地。

「干什麽?阿金!」

曾沧海扶着桌子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高大粗壮的少年妇人也赶进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满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花厅。曾沧海摇着头,叹一口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奶妈抱了曾沧海的孙子,还有一个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厅前滴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枪,滋滋──地抽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枪,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麽会了。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深算走了这麽一个方向:共产党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麽,借此正好请公安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党。──还有,镇上竟没人知道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高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道七里桥有了共产党,他们管的什麽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