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课堂(第4/4页)

虽然天性愤世嫉俗,可如今他却全然只将世界的正面展示给她。因此,政治家们都鞠躬尽瘁,科学家们正奋力攻克疾病;现在是关掉收音机的好时刻。在开车经过一些更破败的街区时,他感觉仿佛是歉疚的官员在带着外国政要参观,那些涂鸦很快会被清除;戴头罩的人们是因为高兴才大喊大叫,这个时节的树很漂亮……陪着这位小乘客,令他为自己的成年同胞们感到羞愧。

至于他自己的本性,也得被净化和简化。在家他就是“爸爸”,不为工作或财务状况焦虑,热爱冰淇淋,是个傻大个儿,最爱拉着他的小姑娘转圈圈,然后让她骑在脖子上。他太爱埃丝特,以至于不敢在她面前丝毫流露自己的焦虑。爱她,就意味着奋力获得勇气,全然摆脱常态的自己。

故而,在埃丝特幼年时,世界呈现着一派稳固安定,日后她会必然感受到这稳固安定的不复存在;而这,实则全仰仗她的双亲对世界不懈而审慎的编辑。惟有尚未领悟生活变换无穷、世事无常的人儿,才幻想其固若金汤、地久天长。譬如,于她而言,纽巴图-泰伦斯的房屋天然便是“家”,具备这词该有的一切永恒关联,它丝毫不只是一座基于预算而遴选的极其普通的屋子。在埃丝特存在于世这件事上,也充满了极度的偶然性。如果柯尔斯滕与拉比人生的打开方式稍有不同,那么如今已然凝结在他们女儿身上的一系列不可磨灭的身体特征和个性特点,便会属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如果当初其中一人取消晚餐,或已名花有主,又或太害羞而不敢讨要电话号码,彼此的基因便永不可能结合,她便也永无可能降生于世。

埃丝特的房间铺有一张米色的羊毛地毯;她可以在上面连坐几个小时,用纸剪着各种形状的动物,或在晴朗的午后,透过房间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这地毯因为她最初的爬行练习,会留给她久远的感受;她会终身记住它独特的气味和质地。然而,对她父母而言,它并非注定是这个家庭坚不可摧的图腾:实际上,它是在埃丝特出生前几周才预订的,是从商业街(就在公交站旁边)的一个不太可靠的本地销售员那里匆忙购买的,之后没多久他就停业了。这地球的新生命之所以令人安心,部分源于他们尚不能理解大千万物精细的本性。

备受呵护的孩子,树立着富有挑战的先例。舐犊之爱就其本质而言,会掩藏起付出这份爱背后的努力。它不让爱的接受者体验到施予者的复杂性与悲伤——以及为了这份爱,父母牺牲了自己多少的兴趣、社交和事业。它以无限的慷慨,一度将这小人儿置于宇宙的中心——给他或她以力量,以便有一天他们可以接受现实世界的真实模样和令人无措的忧伤。

这是爱丁堡一个典型的夜晚,当拉比和柯尔斯滕终于安顿好埃丝特,给她围上熨得笔挺的口水巾、穿上舒适的婴儿服、卧室的婴儿监视器一片寂静后,这两位极度耐心有爱的护理人撤退到他们的角落,看看电视,翻翻过期的周日期刊。如果孩子奇迹般地能观察领悟到这些,一定震惊于他们这行为模式的快速转换。拉比和柯尔斯滕一连数小时给予孩子的那些温柔、纵容的言语,被挖苦、报复和吹毛求疵所取代。爱的辛劳已令他们筋疲力尽。他们再无什么可以给予彼此。他们体内那个疲乏的孩子正恼怒于自己已是支离破碎、被忽略多时。

如果成年的我们,初次建立人脉关系时,潜心找寻一类人,他们能给予我们幼年时便已领略的包罗万象的无私之爱,这不足为奇;如果我们最终倍感受挫,并极度苦恼于此爱之难求,人们并非了解或在意我们的需求,以致不能适度施以援手,这同样不会出人意料。我们可能因自身需求不为他人本能地感知而恼怒,并予以责怪,可能不时从一段关系移至另一段,也可能谴责某一次性爱肤浅菲薄。直到某天,我们终结自己这有悖现实的追寻,终得成熟达观,并意识到解脱于这种企盼的惟一路径,也许便是不再索求完美之爱,并接受它并非无处不在,继而不再戒心重重地算计回报几率,而开始给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