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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的那道金光已经消退,”罗达说,“一片绿莹莹的草地横亘在它们后面,延伸开去,就像梦中看见的刀锋,或无人涉足的渐远渐细的岛屿。现在,顺着大街开来的汽车的灯光开始摇曳闪烁了。现在,情侣们可以躲到暗影里了;将他们掩隐住的那些树干膨胀开来,变得朦胧不清了。”

“情况曾经并不是这样,”伯纳德说,“我们曾经能够遵照自己的抉择而不去随波逐流。现在,我们需要打多少电话,发多少明信片,才能凿开这么一个缺口使我们团结一致,聚集到汉普顿宫来啊?从一月份到十二月份,生活在多么迅速地流逝啊!我们每个人都被各种各样事务的激流席卷着,那些事务是那样的司空见惯,以致从来不给我们洒下任何阴影;我们从来不做比较;也差不多从来想不起你或我;而就在这种无所用心的过程中,我们才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龃龉不和,冲破了堵塞在那条已经年深日久的河道出口处的丛丛杂草。为了赶上从滑铁卢站开来的火车,我们不得不像鱼似的跃出水面。但是无论我们跳得有多高,最终我们还是又坠落到那潮流里。现在,我再不会乘船到南海诸岛了。到罗马去一趟已是我最远的旅行。我有儿有女。我已经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挤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不过,被不可挽回地牢牢固定下来的只是我的肉体——这个在这儿被你们称为伯纳德的上年纪的男人——我宁愿相信情况是这样的。现在,我比自己年轻的时候更能冷静思考了,那时候我总是劲头十足地寻根究底,探求我自己,就像一个小孩摸索一只彩票袋子一样。‘瞧,这是什么?还有这个?这能算是一件好礼物吗?只有这些吗?’如此等等。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些小包里装着什么东西;所以也就不是特别在乎。我把我的思绪抛撒到空气里,就像一个人把种子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出去,让种子在紫红的落日辉映下撒落下来,撒落在碾平之后闪着光泽的光秃秃的耕地上。

“一串辞藻。一串并不完美的辞藻。可是辞藻有什么用?它们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好让我摆在这张桌面上,摆在苏珊这只手的旁边;或是跟奈维尔的那些证书一起,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我既不是法律权威,也不是医学权威,或财务权威。我全身上下都裹在湿草一般的辞藻里;我浑身闪亮,泛着磷光。当我说‘我燃烧起来了。我浑身闪亮’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当我坐在运动场边的榆树底下,让成串成串的漂亮辞藻从我嘴里冒出来时,那些小家伙们常常会觉得‘这句话非常精彩,这句话非常精妙’。他们也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们还带着我那些漂亮辞藻跑开呢。然而,我在孤独寂寞中越来越憔悴。孤独寂寞是导致我毁灭的原因。

“我在一家又一家的屋子里辗转游荡,就像中世纪的修道士掂着念珠讲着民谣故事到处诱骗妇人和姑娘。我是个四处游荡、挨户兜售东西的小商贩,靠讲述民谣故事换取食宿费;我是一个不爱挑剔、容易满足的客人;我经常被安置在最好的房间,睡有四根柱子的大床;而有时候又会睡谷仓里的干草堆。我既不在乎跳蚤,也不反对绫罗绸缎。我非常的宽容大度。我不是什么道德说教家。对生命的短促和种种诱惑,我有十分深切的感受,所以绝不会给别人制定条条框框。然而,我也并非如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一点也不挑剔,就像你们从我滔滔不绝的言谈中所得出的判断那样。我骨子里多少也暗藏着一些轻蔑与严厉的锋芒。只不过我比较乐于迁就让步。我总是编故事。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能从中挖出有趣的东西。一个女孩坐在一家农舍的门前;她正在等人;等什么人?是被勾引了还是没有被勾引?那个校长看见地毯上有一个洞。他总是唉声叹气。他的妻子一边用手指捋了捋她那仍旧很浓密的波浪形头发,一边沉思——等等,等等。频频的挥手,在街口上的犹豫不决,有个人把一根烟头扔进阴沟里——这些全都是故事。可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故事呢?我也不知道。因此,我就像把衣服挂在食柜里等着有人来穿那样,把我的辞藻悬挂起来。虽然就这样地等待,就这样地揣想,这儿记录一点那儿又记录一点,我对生活却并不留恋。我可能会像一只蜜蜂一样被人从葵花上拂去。我那持之以恒、点点滴滴地累积起来的哲学,将会像水银泻地一样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激进而又严谨的路易斯,却在他的阁楼里,在他的办公室中,对那些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形成了一套确定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