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2/11页)

“这会儿,在我们约定聚会的那家小旅馆门前,他们都已经站在那儿了——苏珊、路易斯、罗达、珍妮和奈维尔。他们已经一块到了。在我跟他们会合之后,马上就会想出另一种安排、另一种方案来。现在,白费力气的事情,过多设计一些场面,应当受到阻止,给以说明。我最不情愿遭受这种限制了。离他们只有五十码时,我感到我的生活秩序起了变化。他们那个圈子的吸引力在我身上起了效果。我走得更近了。他们没有看见我。现在,罗达看见了我,可是她因为害怕重逢带来的震动,假装不认识我。现在,奈维尔把脸转了过来。突然之间,我一边举起手,向奈维尔打招呼,一边大声说道:‘我也曾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中夹过花瓣。’随后,我就感慨万分,说不下去了。我的小船在汹涌澎湃的波浪上摇摇晃晃地颠簸起伏。世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让我记下来)能够医治重逢时的激动。

“同样,把参差不齐、粗糙不平的边缘相互粘连也是很不舒服的事情;只有等到我们慢慢腾腾地踱进小旅馆,脱下大衣和帽子以后,会面才渐渐使人感觉到愉快。现在,我们聚集在这间狭长、空荡的餐室里,坐了下来;餐室俯瞰着一个公园,一片绿茵茵的地方,那里令人难以置信地仍旧被夕阳的光辉映照着,以致那些树林间横亘着一条金灿灿的光带。”

“现在,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奈维尔说,“围着这张狭长的桌子坐了下来;现在,在最初的激动尚未平息的时候,我们都怀着怎样的心情呢?现在,让我们像老朋友好不容易团聚时应有的那样,诚实、坦白、直率地把我们相聚时怀着的心情讲出来吧。是哀伤。门不会开了;他也不会到来了。而我们都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由于我们每个人都已是中年,我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有负担。让我们把各自的负担撇到一边吧。我们要互相问一问,你一直是怎么生活的,我又是怎么生活的?你,伯纳德;你,苏珊;你,珍妮;还有罗达和路易斯?那些名单贴在所有的门上。在我们掰开这些小面包,动手吃鱼和沙拉之前,我摸了摸我的贴身口袋,摸到我的证书——我总是随身带着它们,以便证明我比别人高明。我通过了考试。我的贴身口袋里装着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文件。然而苏珊,你那映出萝卜和庄稼的眼睛却使我感到困惑和不安。这些装在我贴身口袋里的文件——这些证明我已通过考试的大声宣告——只是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为了吓退白嘴鸭而拍拍巴掌。现在,在苏珊的注视下,这种声音(我拍巴掌的声音和它的回响)也已经沉寂下来,我只能够听到风从翻耕过的土地上掠过的声音和一只鸟鸣唱的声音——那也许是一只兴奋无比的云雀在鸣唱呢。那个侍者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或者那些总是偷偷摸摸地厮混在一起的情侣,他们有时到处闲逛,有时躲起来瞧着那些尚未昏暗到足以掩隐他们躺卧的身体的树荫,他们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没有;拍巴掌的声音没有起任何作用。

“那么,既然我不能掏出我的文件,通过大声念念我的证书来让你们相信我通过了考试,我还有什么剩下的事情要说呢?所剩下的是苏珊那双珍珠似的、透明发亮的绿眼睛的尖刻目光所揭示出来的东西。每次我们在一起聚会,刚见面时的别扭劲儿还没平息,总是会有某个人不甘心卷入进来;于是,有人就会希望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不让它表现出来。现在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苏珊。我要和苏珊聊聊,引起她的注意。请听我说,苏珊。

“吃早饭的时候,每当有人走进来,就连绣在我的窗帘上那个果子也会胀大,以致鹦鹉会伸嘴去啄它;你甚至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夹着摘下来。在大清早,稀薄的去脂牛奶会变成乳白色、蓝色,或者玫瑰色。那时候,你的丈夫——那个拍打着他的高筒靴,用鞭子指点着不生牛犊的母牛的男人——正在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你什么也不说。你什么也不看。习惯蒙住了你的眼睛。在那个时刻,你们的关系是沉默的、空虚的、阴暗的。我在那个时刻的关系则是温暖的,丰富多彩的。对我来说,翻来覆去的重复是不存在的。每一天都充满着危险。虽然我们表面上都很温和,骨子里却像盘结的蛇一样可怕。想象一下我们正在读《泰晤士报》吧;想象一下我们正在互相争论吧。那是一种体验。想象一下现在是冬天。大雪纷飞,积满屋顶,把我们全都封在一个红色的洞穴里。水管冻裂了。我们在屋子中间摆上一个黄色的铁皮澡盆。我们手忙脚乱地寻找洗脸盆。看那儿——书橱上面的水管又漏了。我们瞧着这场灾祸,又是嬉笑又是叫嚷。让稳稳当当的生活灰飞烟灭吧。让我们一无所有吧。要么就假想一下现在是夏天?我们可以闲逛到一个湖边,去看中国呆鹅迈着扁平的脚掌、摇摇摆摆地走向水边,或者去看一座样子像骷髅架子的城市教堂,教堂前面生机勃勃的绿草在迎风摇曳。(我是在随便谈谈;我总是谈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每一种景象都是一幅阿拉伯式的图案,是灵机一动地描画出来说明人们亲密相处时的意外感和美妙奇趣的。大雪,冻裂的水管,铁皮澡盆,中国呆鹅——这些都是高高地悬挂着的标志,通过它们,当我回顾以往的生活时,我就可以认清每一种爱所具有的特点;认清它们是怎样的互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