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4/18页)

因为这次轻松的相遇,她打起精神,鼓起勇气,加快了速度,开始不慌不忙地打量起周围的街景来。她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么大的东西竟是这么小:她以前看不到背面的那块路边的大磐石,只不过是块歇脚的石墩。通向房舍的小路并没有好几英里长。狗连她的膝盖都不到。被巨人们刻在山毛榉和橡树上的字迹,现在只有齐眼睛高。

到了哪儿她都会认得它。柱子和零碎木板搭成的栅栏现在不是白色而是灰色的了,可无论到了哪儿她都认得它。常青藤缠绕的石头门廊,窗口褪色的黄色窗帘;石砖铺就的小路通向前门,木板路绕向房子背后,路过的那扇窗子,她过去曾经踮着脚扒着窗台往里偷看。丹芙差点儿又要这样做,却马上意识到,要是有人发现她再次向琼斯女士的起居室里偷看,该有多么可笑。忽然间,她找到这所房子时感到的喜悦消融在疑虑之中。要是她不在那里住了,或者过了这么久,已经不认识她原来的学生了,她该说什么呢?丹芙心头一悸,抹去额上的汗水,敲了门。

琼斯女士过去开门,接葡萄干。从轻柔的敲门声听来,可能是一个小孩,被妈妈派来送她需要的葡萄干,就好像她对这次会餐的贡献值得这么麻烦一番似的。会餐上有的是普通的蛋糕、土豆馅饼。她勉勉强强地自愿献出她独特的手艺,可又推说没有葡萄干,于是主席说葡萄干会有人提供——保证及时送到,所以借口不成立了。琼斯太太懒得打鸡蛋面糊,一直希望她忘了这事。她的烤箱整个星期都是凉的——烧到合适的温度要费不少劲呢。自从丈夫去世,她的视力开始模糊,她就对持家不再上心了。关于为教堂烤点东西这事,她有两方面考虑。一方面,她想提醒大家她能烹饪;另一方面,她不想被人强迫。当她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走过去,希望葡萄干至少是洗过的。

当然,她长大了,而且穿戴得像个妓女,可这姑娘立刻被琼斯女士认了出来。这是一张典型的孩子的脸:五分硬币一般圆的眼睛,鲁莽却又多疑;棱角分明的黑嘴唇盖不住有力的大牙。鼻梁上、脸蛋上还残留一些脆弱。还有皮肤。完美无瑕,又用料经济——刚刚能包住骨头,再多一点儿也没有。她现在该有十八九了,琼斯女士看着这张年仅十二的小脸,心里想道。粗重的眉毛,浓密的娃娃的睫毛,还有那种只在孩子周围闪烁的、明白无误的爱的呼唤,等到他们再懂点事就不复存在了。

“啊唷,丹芙,”她说,“你瞧你这一身。”

琼斯女士见这姑娘似乎只会笑,只好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屋。别人都说这个孩子简单,可琼斯女士从来不这么认为。她教过她,看着她啃掉一页书、一个定理、一个数字,因而更了解她。当她突然辍学时,琼斯女士以为是因为那五分钱。一天,她在路上走到那个无知的祖母、一个补鞋的林间牧师身旁,告诉她,可以让丹芙欠着钱。那女人说,不是这么回事;是那个孩子聋了。琼斯女士还在把丹芙当作聋子,可是她让她坐下时,丹芙却听见了。“你来看我真好。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丹芙没有回答。

“好吧,谁来串门都不需要理由。我来给咱们煮点茶。”

琼斯女士是个混血女人。灰眼睛,黄鬈毛,每一缕都让她憎恨——尽管她不知道是因为颜色还是因为质地。她嫁给了一个她能找到的最黑的男人,生了五个色彩斑斓的孩子。她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了他们和其他坐在她的起居室里的孩子们,然后就把五个孩子都送到了威尔伯福斯。她的浅肤色曾使得她被宾夕法尼亚的一所黑人女子师范学校录取,于是她就教育那些未被录取的学生,作为回报。都是些一直在土里打滚、长大了就去干家务的孩子,她教的就是这样的学生。辛辛那提的黑人人口总共拥有两块墓地和六个教堂,可是由于所有学校和医院都没有义务为他们服务,他们只好学在家里、死在家里。她真心相信,除了她的丈夫,整个世界(包括她的孩子们)都蔑视她和她的头发。自从她还是个小姑娘、跟一屋子淤泥般黑的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起,她就总听人说什么“那些黄色全浪费了”,还有什么“白黑鬼”,所以她有点不喜欢所有人,因为她认为他们也像她一样憎恨她的头发。有了教育的专利、牢牢地安顿下来以后,她忽略了深仇积怨,一味地彬彬有礼,把她真正的爱心都留给了辛辛那提的那些未入学的孩子们,其中的一个眼下正坐在她面前,裙子花里胡哨的,让刺绣花边的椅垫都大为逊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