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5页)

真够可以的!金静梓简直想大喊一声吓对方一个小便失禁。这些天,她从青山这儿听来的规矩简直可以写本《女人规矩大全》。

不能光脚踩在别人家的榻榻米上,见面不能握手要鞠躬,鞠躬男女有别,女的轻柔和缓,以60度为准,男的要直起直落,显出一种力度。初次问候礼是30度,分手是45度;对方婚否年龄工资更属绝秘。中国人见面“吃啦吗?您哪?”之类的词儿上不得大雅之堂,除了给人以“吃货”的感觉之外尚有“是否请吃饭”的误会;去做客,除非事先约好,主人留你吃饭万不可当真,那不过是一般的客套,你真实心眼儿坐下来等饭吃,会把主人弄得很难堪;品茶时要跪直,不能东张西望,双手接过茶碗将正面图案转向主人方向再饮,三口饮完,碗边用手抹过,双手递还;约会不能迟到,也不可提前,以提前37秒到达最为相宜;正式场合要化妆,否则是对人不尊重;送礼切忌四件,四与死谐音;讲话要用女人的语言,诸如“厕所”得说“御不净”、“肚子”得说“中腹”……

繁文褥节,记不胜记。

金静梓怀疑,上这种课是继母的主意,老太太花大钱找人教育开导她这个“土著”,这个吉冈家不合格的女儿,明显地对她是一种污辱,这个小巧的不多言又很有心计的女人取代了她母亲的位子,她对她没什么好感。侧耳细听,偌大的家静悄悄的,犹如一座沉寂空旷的大寺院。父亲与信彦去公司了,继母吃过早饭就去了美容院。她爱打扮也很会打扮,染就的黑发常常是一丝不乱,变换着各类发型。衣服的穿着因了气候、气筑、时间的不同而频繁调换。往往早晨衣服上绣的茶花是花蕾,到了中午朵朵花儿便开齐了。太阳落山,饭桌上继母的衣服又换作绛紫,盛开的花儿也变作凋零的花瓣儿,唯独腰上那条闪光的金丝带,仿佛挽住了西沉的日光,将太阳最后的余辉滞留在她的腰间……

好不容易青山女士的课才告一段落,插空阿美说:“昭子夫人来了。”

“在哪儿?”

“门厅。”

金静梓站起身就朝外跑,将才听到的“稳重冲雅”一古脑拋到脑后,青山愤愤地夹着包走了。

门厅里站着一个穿运动衫裤的老太太,因为天热,领口敞着,长长的脖颈上没有老年人的松弛皮肤,晒得黑红的脸上放着光,一双眼透着狡黠与聪慧。

一见到金静梓,姨妈便张开双臂将她毫无保留地抱在怀里,象拍婴儿一样击着她的后背,嘴里喃喃地说着听不懂的久津方言。

金静梓嗅着姨妈身上发出的淡淡肥皂的气味,如同嗅到了母亲身上的气息,心头奇异地涌起一股信赖与温情,情不自禁地用汉语叫了一声“姨妈——”

昭子姨妈眼圈红红的,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早就该来,直拖到今天,实在对不住静子啊。”

“我该去看姨妈的。”

“我想你一定很寂寞,从中国来,环境变了有很多不适应,我再忙也得来。”姨妈问她的日文学得怎么样了,她说她在学为外国人编的《精读教程》,一般的日常生活用语足可以应酬了,只是词汇量有限,和大家缺少进一步的交流。

“学精了也別指望和他们有什么交流。”姨妈说:“这个家就这德性,你母亲对这个家没一点儿感情,特别是喜梅子跟你父亲缠上以后,你母亲整日是伴着眼泪过日子的啊。须贺川的一个歌舞妓罢了,还拖个孩子,也不知是谁的,现在虽姓了吉冈家的姓终究是外来的……”

金静梓一再请求姨妈“讲慢一些”,又拿出纸来,让对方把难懂的词写出来,才大概弄懂一二。

原来作印染业的父亲嫖上了歌舞妓喜梅子,并且对她的宠爱达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而终于将她连同她的儿子一起接进家来,说是屋里的零活女佣实则是侍妾。喜梅子并不美貌,却在歌舞场练就了一套吸引男人的手段,使得吉冈龙造如同新婚般年轻起来,常常带上厨师、佣人同喜梅子去相模野郊游,去千岁座戏院的包厢看戏。在外头,喜梅子被人称作“尊夫人”,而风头大足。她也深感自己的优势,恃宠而骄,每天都有商店送来的大大小小的包裹,五颜六色地堆在起居室里。在这个家里,她象一朵盛开的牡丹,骄傲、艳丽、目空一切。龙造的原配,沉静含蓄的邻子则象一朵幽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地开着。龙造对喜梅子着迷之后就不再踏入她的房间,晚间她也不再等待丈夫的到来了。后来她带着孩子索性回了久津老家,又参加开拓团去了满州,大概走时已抱了不再回来的决心,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处理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