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部长带头鼓掌。李养顺和山本没鼓,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果然,部长递招儿了,先夸了半天“母狗眼”的准确迅速,又说了一通工作责任心和以公司为家荣辱共存的屁话,最后才点出烧卖组的人上班精力不够集中,纪律松散在公司已成为让总经理注意的问题。又说谁要过悠哉悠哉的舒服日子便不要来日本,更不要来秋叶原,日本这块土地有限,这儿不养大爷!

大家都憋气窝火,太不象话了,这不是找上门来寒碜人嘛,还话里有话,变着法儿地骂中国人,什么“悠哉悠哉”,什么“土地有限”,太擦面子了。李头将山本抓过来,问是不是他的馊主意,山本一口否认,说他决没参与这回示范表演,上头对他也不满意,说他领导无方。这回让日暮里这小子来,实际就是给他敲缸沿呢。大伙一想,也是。又觉着山本两头落埋怨挺可怜的。

下了班,山本说请李养顺和李头去喝酒,还说他认识神保町书店街“北京亭”饭铺的老板江映田。江老板跟他挺哥们儿,两口子都是北京人,敝得一口漂亮京腔,烧得一手地道山东菜。前门大街鲜鱼口有名的鲁菜饭庄大丰园便是江映田祖父江福麟的老板。大丰园不但名菜地道,小吃也拿手,尤其以烩饼最为人称道:鸡鸭汤作底,小火微焖,端上来汤鲜面清,饼软而筋,上边漂着几颗绿豌豆苗儿,看上去美而清雅,吃起来入滋入味,连梅兰芳也为这儿的烩饼吸引,成了这里的常客。大丰园近百年来几易其主,各式大菜都保留下来了,唯独小小的烩饼却再没人做得出。不承想,江氏的子孙在日本承接了这手绝活儿,仍做得出梅兰芳爱吃的烩饼。所以,真正记得大丰园江氏烩饼的老北京,要想尝到几十年前的老味儿,只有出国。

李养顺不想去什么“北京亭”,他下了班向来都是卡着钟点往家跑,怕梦莲担心。这些日子,梦莲的感情似乎变得十分脆弱,动不动就掉眼泪。想家了?好象也不。一天到晚老怕他和孩子们出事。“资本主义国家,咱们不摸底,时刻得长个心眼儿,别让人家涮了……过马路留神车……别跟不:认识的人搭话……别惹街上那些娘们儿……”李养顺一一答应。那天他跟梦莲上街,一个精胳膊露腿的女人塞给他一张纸片,上头印着女人的下半身,缕花透明的三角裤衩隐隐遮住神秘之处,使他不敢正视又脸热心跳地想看个明白。裤衩下面写着“OL女子大生,每小时一万二”。他跟老婆坐在地铁的凳子上研究了半天,从纸片背后的路线图猜出可能是指哪个有女招待的深夜酒吧。老婆更悬了一层心,原来她的男人在外头随时有被“OL”拉去的危险。回来跟卫红一说,女儿一乐,说什么OL,是Afbeiter,德文,勤工俭学,打零工。梦莲说打零干嘛要穿三角裤衩卖大腿?还论钟点儿地卖。女儿说这儿的女人没那么些老妈妈论,什么处女不处女的,压根儿不讲究。一个女孩儿,念完大学要还是处女简直不可想象。梦莲觉着女儿念了几天外文班有了很大变化,和她的距离越拉越远,由此又产生一种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怖,闹得在被桥町床屋(理发馆)当学徒的儿子压根不想回家住了。

李养顺认为梦莲一人整天在家闷着,语言不通,又守着个痴呆婆婆,下班还是早早回去的好,再说他对山本的邀请也没什么兴趣,更何况山本的名声在组里又是那样,便有意推托,但架不住李头在后头一个劲的捅咕,说不吃白不吃。李养顺掰不开面子,他这个人就这样,吃软不吃硬。甭管恨谁恨到什么地步,只要人家给个热脸儿,心也就软了。

“北京亭”是个一间门面的小饭铺,地界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进门左手一溜柜台,售出各类饮料大小瓶子中不乏“二锅头”、“燕岭春”一类目前在北京市面上流行的大众酒,也不乏“竹叶青”、“西凤”、“杜康”一类名优,更有日本的“大关”、“开运”和“麒麟”。右手贴墙是几张方桌,铺着白桌布,高醋矮酱油味精瓶辣椒罐排了个齐,成了小店一大特色。李养顺他们进来的时候梳发髻的老板娘正指导两个小伙计给顾客兑酒,其中一位大概是初千,紧张得手直哆嗦,怕倒不准刻度又怕倒洒了,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将军”牌威士忌瓶子怎么拿又怎么不顺手,鼻尖上直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