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淡水河和太平洋(第3/5页)

“我们是要把骨灰撒进大海吗?”

小久没有回答,而是说:“想听那首小曲吗?那天老伯教我唱了。”

“当然想啊,还用说。”

小久在他耳边唱道: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

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我听过。”李天吾说。

“听过?哪里听过?”

李天吾忽然发觉,一缕遗失的记忆好像大石头下面的溪水一样流出来,小吾,小吾,随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唱起歌,一只大手拍着他,房间里点着泥炉子,炉子上的水开了,冒着热气。窗户上都是冰花。

“我父亲唱给我的。”

“你父亲也会唱?”

“应该没错,好像都记起来了。那个死去的老兵姓什么?”

“姓林。”

“你确定?”

“确定。老伯叫他大林哥。和你有关系,这个老兵?”

“没有,没那么巧。只是忽然想起来问了一下。”

“喂,我才发觉好像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的故事耶。”

“我没什么故事,平平淡淡长到三十岁,还是你的故事有趣,好像小说一样。对啦,你写的小说呢,从来没看过。”

“带着呢。有机会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如何?”

“有机会的话,会讲给你。”李天吾紧紧地抱住骨灰罐,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先生,前面就是忠孝桥了。我们是要去新北市还是哪里?”司机问。

“上桥停车就好。”小久说。

“上桥停车就好。”李天吾说。

“好的。”上了桥,司机把车停在了人行道边。

把计价费上显示的钱数递给司机之后,李天吾忽然说:“师傅,想把钱包送给你。”

“什么话?送我钱包干嘛?”

“租一间录音室,去灌一张唱片玩玩,真的觉得你唱歌唱得好。”

“唱歌嘛,从小就会,不过说到底是性格原因,搞不了那种事,到了这个年纪,开计程车的时候偶尔唱给客人听,当然要挑客人的,能得到称赞,已经很开心了,钱包还是收回去。你这么年轻,口音也是内地人,不是专程到这里自杀的吧?这里是自杀圣地。”

“不是不是,说什么也不会杀死自己,就算有一天死了,也不是跳河死的。”

“那就好了。淹死的滋味可不好受。和你说话的是一个女生?”

“是。”

“很年轻吧。”

“十八岁,台北人。”

“我的女儿也差不多这么大,每天呱噪个不得了。要有点耐心才好。”

“耐心有的,只是她的耐心好像不怎么够。”

“说的是,不过男人嘛,总要多做一些。再见了。”

天已经黑了,忠孝桥上亮起了灯。这天的月亮很好,也能看见星星,猎户座,大熊座,在千年不变的位置上亮出自己。小久已经几乎完全溶解在黑暗里,沉默着,不过手还放在李天吾的胳膊上,拉着他往前走。大约走了五百米,差不多到了桥的中央。

“就在这里吧。现在我们看看漂流瓶里是什么吧。”

“早说要看,非要等到现在。”李天吾把骨灰坛放在地上,然后把漂流瓶的木塞拔掉,拿出那卷纸。

“我觉得,只有在这里看才对,在别的地方看会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小久坚定地说。

漂流瓶的里面非常干爽,木塞看起来是用小刀依照瓶口的尺寸仔细削成,严丝合缝,所以没有钻进去一滴水。解开细麻绳,把纸展开,李天吾知道他找到了老板要找的东西,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他掏出钱包,拿出里面的那张纸,过去了十二年,那张纸已经微微变黄,上面的铅笔字也变得模糊不清,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写的什么。不过没有关系,这张纸对于李天吾来说再熟悉不过,就算不小心遭火化为灰烬,他也可以马上找一支2B铅笔再写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两张纸是一样的,准确地说,都是四开的演算草纸。漂流瓶里的那张上面,用铅笔画了一幅画,不得不说,技巧相当简单,线条也经常起伏不定,而且全无立体感,所有图案都在平面上解决,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这是一幅相当奇妙的作品,而且如果李天吾没看错的话,画上的东西他也曾见过。是一座教堂,是老板的教堂。在浩瀚的水面上,矗立着他曾经走进的那座石头教堂,高耸入云,塔尖隐没在纸张的边缘,塔尖稍下一点的位置是那个钟盘,指针指着六点十八分。再向下是长方形的教堂主体,雕刻着四种动物的图案,老虎、犀牛、海豚和斑马,这些动物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低落,因为他们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老虎正在回头寻找自己消失不见的尾巴,犀牛用一只前蹄捂着自己鼻子上的犄角,海豚的一只鳍折断了,看样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斑马的一只脚踩在了锯齿状的捕兽器里,好像在引颈嘶鸣。动物的下面,是人们。全都裸着,不过和动物不同,都是两人一组,一共四组。一个女人跪在男人面前,男人用手扇她的耳光。两个男人在扭打,其中一个用手里的刀刺中了另一个人的胸口。两个女人脸贴着脸,好像很亲密,可是各自的手里都握着一块石头。最后一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婴儿在地上哭泣,而男人则在旁边梳头。人们的底下是一个十字架,画面唯一稍具立体感的东西,十字架用两根粗树枝搭成,树枝的上面还有叶子。十字架的底下是一张办公桌,桌子上面点着一根蜡烛,快要燃尽了,烛泪顺着桌子边缘流下来。蜡烛的旁边画着一双手,看不出是男人的手还是女手的手,捧着一本书,书上没有名字,从厚度上看,已经看到了最后几页。桌子底下露出一双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画得相当粗糙,看不出是男人的脚还是女人的脚。双脚的下面,石门之上,写着八个简体汉字:昼夜交替,永无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