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淡水河和太平洋(第2/5页)

“你好啊,我们去哪里?”计程车司机问。一位五十几岁的中年人,头发花白了,不过花白得很干净。穿着计程车司机的制服,他在自己的右手边,也就是车的档位上面做了一个简易的铁架,里面用剪掉嘴的塑料瓶养了一束百合花。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她唱着。

“原来香气是这么来的。”李天吾心想。

“先生,去忠孝桥。”小久说。

“先生,我们去哪里?”司机没有发动汽车。

“忠孝桥。”李天吾明白,司机没有听见小久讲话。

“好的。忠孝桥。”司机踩下油门。

“你能听见我吗?”小久贴着李天吾的耳朵说,李天吾感到小久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还听得见,其实,也看得见一点。所以不要做鬼脸了你。”李天吾扭头看着小久的眼睛说。

“先生,跟我说话?”司机一边开着,一边对着后视镜说。

“没有。我这人喜欢自言自语,说实话,确实是有点毛病,小时候受过刺激,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可还是觉得有看不见的人在身边和我聊天,总觉得不和他们说话有些失礼似的。打扰你了吧。”李天吾诚恳地说。

“没事啦。”司机抬起一只手摆了摆,“我母亲死了三十年,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她在我身边想让我陪他聊天,可是说什么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只能把自己的情况说一说。你能听见?”

“惭愧。确实听得见。”

“那就讲好啦,很了不起。当我不存在吧,没关系的。”他伸手把音乐声调小了一点,开始专心听歌开车。

“说谎话你倒是很拿手啊,小吾。”小久说。

“不算吧,有很大的真实的成分。”

“想知道骨灰坛哪来的?”

“当然,这东西不是说抱就能安心抱在手里的,总得给抱着的人讲讲来龙去脉。”

计程车司机轻轻跟着收音机里的歌声哼唱起来,虽然嗓音沙哑,高音区也若有若无,可音准极准,情真意切,自己面无表情,他人却几乎听之落泪。李天吾觉得,这样的水准灌张唱片也没什么问题,至少他自己愿意去买一张。开出租车的人能唱这么好,恐怕自己开车的时候也不会烦闷吧。

“这坛骨灰呢,是一位老伯送我的。”小久说。

“是他留给你的还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他住眷村,人很好,像这个司机大哥一样也很会唱歌,也喜欢讲故事,每次讲到累了,就说今天解散,改天再说。不过是三级贫户,不识字,胳膊上刺的字自己知道是什么,但是不认得,背下来的。”

“什么字?”

“杀朱拔毛。因为不识字,我就帮他写信,给云南的亲人,虽然他几乎没有钱,可是还是要想办法给内地的亲人寄去一点。我有时候也从家里偷些钱,给他用,那时候才发现偷东西不是很难的事情,一个人只要想偷,都会成为高手。他上了年纪,八十几岁,一个人住,打仗的时候腿受了伤,下床很困难了。在我发现自己正在消失的时候,去看了他,跟他说我要出远门,很久不会来了,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比如可以再帮他写封信或者照张照片寄过去。他说,不用,亲人很久没回信了,再写也没什么意义。然后拿出了这个骨灰坛送给我,拜托我如果方便,帮他撒进大海里。”

“那这里面的骨灰是谁的呢?”

“他的一位战友,和他很要好。到了台湾没多久就死了,骨灰他一直留着。他说他一直记得这个战友,四方脸,身材不高,可是穿上军装很威风,认识很多字,也真的相信三民主义。只是死得太早了,没有被日本人和共军打死,倒是到了台湾水土不服拉肚子拉死了,很可惜。他说,在撤退的时候,我们叫转进啦,两个人趴在战壕里,共军的炮灰越来越近了,然后突然停了,用大喇叭喊话。他是想投降的,战友说,不行,我们有一天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怎么办?那个夜晚很长,喇叭一直不停地叫,第二天天亮就要总攻,战友看他很害怕,就给他唱一首家乡的小曲,他才不害怕了,睡了一会,第二天一早,竟然顶住了共军的猛攻,不过后来阵地还是失守了,他们活下来,继续向南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