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存档-3 女人穆天宁(第2/13页)

之后父亲走路出现了困难,之前他虽然走得很慢,可是还是能自己走路的。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后,他开始跌倒,而且经常跌倒得十分突然,上一秒钟还好好的,缓慢而平稳,下一秒钟就突然摔倒在地,站起来之后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跌倒过,而问母亲,我的衣服怎么脏了?上面的灰尘是哪来的?在母亲领他去医院的路上,准确地说,是刚刚走进医院的时候,他看了看医院里嘈杂的人群和几个正聚在一起哭泣的家属,然后再次摔倒在地,这次他没能自己爬起来,而是倒在地上好像睡着了。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之后,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无法确定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因为血块已经大大的损伤了他脑部的神经,再也无法复原了。是不是早就开始出血了呢,他已经傻了几个月了,记不起自己是谁?母亲问。医生说,不是,在医院跌倒的时候是唯一一次的出血,之前大脑也许是健康的。母亲说,那他怎么已经开始失去记忆了呢?医生说,很多酗酒的人大脑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而这种损伤单从外观上或者说单单从颅内组织的情况上是没法确切分辨的。医学从某种程度上只是一个概率问题,比如这次脑出血的原因,当然很可能是因为长年酗酒导致的,不过也可能完全没有关系,就如同苹果会掉到地上,是因为万有引力的关系,可你无法确知下一次苹果还会不会掉在地上,虽说从过往的经验来看,有着极大的接近于完全的可能,说到底还是可能。作为医生,我只能说,他到现在这个地步很可能是因为酗酒导致的,傻掉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而且未来他很可能再也无法讲话,无法行动,也很可能在睡梦里因为更严重的复发而死亡,但是这些也都是可能而已。

在我来到医院之后,母亲向我复述了这些可能。即使在我记忆里母亲最无助的时候,也就是被父亲逼到墙角用皮带抽打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弱小。她的人生好像刚刚着了一场大火,而她现在站在废墟前面,无数次的哭泣之后,幻想着一切能突然从灰烬里生长出来。而她的这种状态也剥夺了我本来应该获得的轻松感,因为父亲无法再向母亲施暴而获得的轻松感。在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的安静面容时,这种轻松感更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他在均匀地呼吸,嘴角似乎还在似笑非笑,我本来曾经设想过无数种报复他的方式,而现在他已经无法感知任何方式的报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死了。我发现自己忽然陷入了一种迷茫,像个坏父亲一样活着,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以便给我一个报复他的机会和像现在这样慢慢的无声的死掉,如果我是上帝的话,他的这两种存在方式我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个。当然把时间向前移动,我更愿意选择他像一个好父亲那样活着,使母亲度过幸福的人生,使我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可我没有能力拖拽时间的鼠标,我的界面上只有一个能够点开的文件夹,名称是:他熟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安排,在一个人毁掉了自己和家人的全部家庭生活之后,好像筋疲力尽一样躺在床上睡着了。在我三番两次以案子在身为由,拒绝陪护他之后,母亲说:你是他的儿子,你不能不管他。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我说,我没有不管他,他的医疗费用由我负责,我只是没时间待在医院里。你可以雇一个护理,费用也由我负责。而且关于名字,又不是我请他起给我的。母亲说,如果你确实忙那就算了,工作要紧。护理我不会去雇,我自己来。我说,你会把自己累死的。母亲说,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不会累到哪里去。事实马上证明她错了,父亲死人一般活着,除了大脑,其他所有器官都在正常运转,好像一个老板出国度假的公司,虽然无法做出什么重大的决策,可也没有因此而倒闭,而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经营。母亲迅速消瘦下来,原本隐藏的血管浮现在手上,她默默消瘦的样子明确通知我:你已经别无选择。于是我向蒋不凡告了假。父亲病了?我说,是,脑出血,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了。什么时候的事?一个月之前。你怎么才说?不是有案子在跟嘛?赶紧给我滚回去,案子要多少有多少,爸就一个。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别去,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和你说。行,反正是你爸,你自己定。不用着急回来,缺了你地球照样转,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