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译本译者序(第3/11页)

多么新鲜愉快的惊诧,那里什么人也没有!甚至漫步在那里的我们也不在那里……因为我们什么人也不是。我们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们没有生命可供死神掳去。我们太过纤细脆弱,风都能将我们吹倒。时间的流动爱抚我们,就像微风拂过棕榈树顶。

他以自己的名义写下了这篇慵懒的长篇散文,作为筹划中的《不安之书》的摘要发表在一本文学刊物上。佩索阿余生都在致力于这本书的写作,但他“准备”地越多,就越难完成它。未完成也无法完成。没有情节,没有计划,正如写一部文学作品所应担心的,这本书的界限愈发变得模糊不清,它作为一本书的存在也变得不那么可行——就像费迪南德·佩索阿作为世界上的公民的存在。

20世纪20年代早期,这本失去方向的书似乎不知不觉地陷入一种停滞状态,但到了20年代末——当人们几乎听不到阿尔伯特·卡埃罗(或者他的鬼魂,因为据说这个牧羊人1915年死于肺结核)的声音,也完全没有了里卡多·雷斯(他扮演着葡萄牙的“希腊诗人贺拉斯”角色)的消息时——佩索阿创造了伯纳多·索阿雷斯这个新生命,也就是《不安之书》的最后一个虚构的作者,来完成这本书的撰写工作。在《不安之书》中,超过一半的篇幅写于佩索阿去世前的六年间,角逐他的注意力,我们甚至可以说,佩索阿对这个狂放不羁的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情有独钟,这个诗人角色和佩索阿相伴到老,在他这个创造者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助理会计索阿雷斯和造船工程师坎普斯在佩索阿的异名所写的角色扮演游戏中从未谋面,他们常常互相竞争,但这两个人物作者是精神上的兄弟,即便他们在现实中的职业相去甚远。坎普斯写散文和诗歌,很多都像是出自,可以这么说,出自索阿雷斯之手。佩索阿在写作时常常不确定是谁在写作,令人好奇的是,在里斯本国家图书馆佩索阿档案馆的25000篇文章中,第一篇的标题就是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或者《不安之书》。(或者别的名字)

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与佩索阿如此接近——比坎普斯要更接近佩索阿——以至于不能将他看作是独立的异名。“他是一个半异名,”佩索阿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写道,“因为他的个性,尽管不属于我,但和我并无不同,不过是我的个性的残缺版本。索阿雷斯的很多美学的和存在主义的反思无疑成为佩索阿自传的一部分,尽管被他写下来,但我们不应当把创造物和他的创造者混淆起来。索阿雷斯不是佩索阿的复制品,甚至也不是缩影,而是残缺的佩索阿,遗漏了某些部分。索阿雷斯爱讽刺,但幽默感不强。佩索阿天生具有双重性格。尽管羞怯孤僻,佩索阿不会说他感到有人把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人忘在了脑后,此时抹布落到了窗台上,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第29篇)就像他的“半异名者”,佩索阿是一名办公室职员,在里斯本旧商业区的贝克萨街区上班,他有段时间经常去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而那里正是索阿雷斯的出租屋和他的老板维斯奎兹的商业公司所在地。然而,索阿雷斯在做着将价格和织物货品数量计入账簿这类苦差事时,佩索阿有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也就是用英文和法文为在海外做生意的公司书写商业信件。他来去相当自由,从来不用按点上班。

至于他们各自的内心生活,索阿雷斯视自己的原初为模范:“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第299篇)从索阿雷斯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奇怪的宣言。我们是否应该去相信,那个助理会计,也就是在佩索阿的生活舞台上演戏的演员,是否也有自己的异名?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否应该进一步设想,这些子异名下面还有子异名?将异名无限推演下去的想法或许给佩索阿带来了愉快,但他为自己创造密友的目的是为了解释和表达自己,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个沉思的友伴。文章里引用的索阿雷斯,被佩索阿描述成戏剧性手法的残存。无论索阿雷斯怎么描述自己,在写于1930年的那篇文章(第235篇)的开头那句“我曾真正被人爱过一次”,他显然是代表佩索阿在说话,因为当时佩索阿和他一生唯一的情人奥菲利亚·凯萝丝分手了。在“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第116篇)这句中,这里的索阿雷斯无疑就是佩索阿,无论他是否相信,或是否希望相信。但他有一天碰巧在看邻居家的窗户时,看见窗帘布的褶皱一模一样,这难道不是佩索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