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勒巴依家的莎拉古丽(第3/4页)

卡西瞧不起莎拉古丽,在莎拉古丽面前,她的优越感大盆小钵满满当当。仅仅因为自己更讲究一些,更体面一些吗?她觉得生活中应该做到的,并且容易做到的,莎拉古丽却都没能做到,所以不可原谅。可是,谁又来原谅卡西呢?

女孩的攀比心理非常奇妙。然而正是这种较劲,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或者胜利,才令青春萌动,令生命盛放,令一个懵懂自卑的小姑娘最终水到渠成地成长为成熟强大的女性。

那么莎拉古丽呢?她的成长又在哪里?在那个僻闭贫穷的家庭里,她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成长的努力,已经完全无力面对青春了似的,但又显得毫无遗憾。当她搂着心爱的小侄子时,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面露欣慰。

后来,我独自又去了一次阿舍勒巴依家。回家后,大家还在饶有兴趣地向我打听:“莎拉古丽这回洗头发了吗?”

我如实回答:“没有。”却又想起离别前的最后一幕,她和弟弟出门送我。两人站在高处的大石头上,一起微微把身体的重心往右侧倾,弯着腰,凝视下方缓缓离去的我。我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一回头,他俩仍遥遥站在那里,倾斜着依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触动。背后是波澜壮阔的云海天空。这云端的孩子,高处的故乡,天堂的青春。

又想起之前的那一路——翻过了两座山,穿过又长又陡的一条流着细细水流的“S”形山谷,又沿着一段堆满千疮百孔的巨大白石头的山脊走了好一会儿。视野空旷,远方森林蔚然、山峦动荡。虽说是个阴天,但空气里没一点儿灰暗隐涩。走了一个多小时,沿途看不到一顶毡房。走上最后一个垭口时,向西面看,那边一大片倾斜的、中间凹陷的坡地。因地势极高,整面山坡只生了些浅淡的短草,一棵树也没有。只在山脚最低处长着一小摊浓厚的青草,围裹着一汪狭窄水域,水边几只白色的大鸟或停或飞。

就在那面光秃秃的大斜坡上,扎着两顶小小的、暗旧的褐色毡房,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两顶早已被废弃多年的空房子。然而它们在冒烟。

跟着卡西他们前来的那一次,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幕情景时,心中霎时有什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也跟着停下来。

我们吾塞的林海孤岛已经是人迹罕至了,这两家毡房更像是扎在世界尽头似的。

毡房下方不远处宽阔倾斜的山体上嵌着一块巨大的白石头,一个石头羊圈依石而建。因地势太陡,那羊圈不像坐落在山坡上,倒像是悬挂在山坡上。羊圈下方不远处,单薄的一群羊紧紧簇拥在蓝天下,好像簇拥在冬天里,一步也不敢走远。更高的地方是屏风般重重矗立的白色岩石。

这么陡的地势,若不小心在家门口滚落一个圆东西,那是肯定追不上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滚过整面大山,一直滚到水边,再向北滚入底端的山谷口。再马不停蹄地沿着同样陡峭的山谷继续滚,蜿蜒崎岖,一路下坡,一直滚到我们吾塞的山脚下仍没法停住。恐怕得一直滚进阔大舒缓的杰勒苏峡谷才能休息一下。

我和卡西、杰约得别克三人同去的那次,刚结束一段陡急的上坡路,我喘息未定,撑着膝盖,弓着腰,一点儿劲也没有了。两个孩子仍你追我赶地在前面疯跑,冲下眼下的山坡。

四面空旷、静极,寒风阵起,身边乱石丛生。天空在头顶上方几米远的高度越来越蓝地蓝着。眼前这个山顶小盆地四面的坡体像梯田一样一圈一圈盘旋着百十条纤细的羊道,又像巨人的台阶,铺满视野。

我想了想,沿着其中一条羊道,顶着大风渺弱地前进。远处两个孩子不时转身呼唤我快点儿跟上。他俩抄了近道,冲下山坡,再跑上山坡,以直线靠近那两顶毡房。我才不那么干呢,根据力学原理,这么一缓一紧地施力最耗费能量了。我宁可绕远点儿,多花点儿时间,沿着同样的水平高度悠长地接近目标。要不然,眼下这么多羊道,为什么统统都沿着坡壁横行,没有一条是从中间竖着直插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