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

大家都把海拉提的媳妇莎拉古丽直接唤作“莎拉”。我对莎拉一直很有好感,她是个斯文得体的瘦弱女人,笑容清新大方,穿戴比一般的牧业家庭的妇人显得更讲究。

莎拉和海拉提结婚七年,只生有一个孩子加依娜。她的娘家是城郊的农民,紧挨着县城居住,因此算得上半个城里人。但她的汉语水平却并不比卡西强多少。我和她有过两三次深入交谈,从她那里获得了一大堆误会。

莎拉在娘家是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每当我和她的交流陷入困境时,她总会遗憾地说,她的哥哥姐姐都很会说汉语的,就她一个不行。她爸爸的汉语最厉害,曾经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呢。

我见过一次她的父亲,就是在塔门尔图的那次拖依上。老人的确健谈,汉语说得磕磕巴巴,却能清楚地表达极丰富的内容,但流露出的意味往往有些悲观无奈,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位经历过艰苦生活与种种变故后却仍坚强而骄傲的穷困老人。他的皮鞋外套着破旧的套鞋,维持着生活最后的体面。

莎拉的父亲和托汗爷爷两家人是以换婚形式结成的双重亲家(一个农民家庭有那么多孩子,不换亲的话,还真不好娶媳妇呢)。莎拉嫁给海拉提,莎拉的哥哥娶了海拉提的一个姐姐(大约是爷爷长子的女儿)。我不晓得其中有没有不情愿的因素,毕竟从城郊嫁到牧场,是翻天覆地的生活转换。莎拉心里一定有委屈与忍耐吧?然而看不出来,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两口子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非常幸福。海拉提很体贴妻子,总是和她一起分担家务活儿。

我每次进城前,大家都纷纷托我捎东西。莎拉也悄悄跑来找我,却要我帮她买一盒安全套……天啦!这……叫我如何下手……

再一想,毕竟是讲卫生的需要嘛。再说,又是爱国行为。只好凛然答应了。

嗯,这个,也算是夫妻感情稳定和谐的一项重要说明吧。

第一次见莎拉是在塔门尔图荒野上。那几天她和丈夫、女儿还有托汗爷爷刚刚脱离大家庭,开始独立的小家生活。而那段时间塔门尔图因为这场分家的喜事整天闹哄哄的,人来人往,我并没有着意留心她,只记得她家的小猫咪被照料得异常精心。

后来在迁往冬库尔牧场的搬迁路上,我们两家的驼队一同奔波了两天。天气相当恶劣,尤其第一天,又是雨又是雪,山陡路滑,驼队行进得缓慢艰难。一路上,莎拉母女俩的坐骑不时同我并肩前行。因为太冷,谁都无心攀谈,各自深深蜷缩在重重衣物中忍耐着。记忆中,她的孩子冷得非常可怜,被一件大衣紧紧包裹着,窝在妈妈怀里一声不吭。当时的莎拉虽然也刻意打扮了一番,但风雪中浑身灰蒙蒙湿漉漉的,神情疲惫冷漠,脸在寒气中凝结出两团病态的僵红。

刚到冬库尔的第三天,就来了一拨女客。其中一个女人与众不同,个子又高又瘦,说话的语气非常文雅。她送来的糖果是用蕾丝花边的头巾包裹的。她的裙子下面露出带花边的衬裙,头发上别着精致的水钻发卡。

等她离开后,我忍不住向卡西赞美这个女人的裙子和干净簇新的皮鞋,又向她打听此人是谁,住在哪里。

卡西奇怪地看我一眼,说:“她是莎拉古丽啊,我的嫂子啊!”

真是大吃一惊!之前我们在塔门尔图做了一个多礼拜的邻居,又在转场路上并驾行进了两天,怎么一点儿也没认出来呢?真神奇,生活一稳定,人就立刻光鲜若此。

我感到羞愧。莎拉走后,我痛下决心,把自己的破鞋子着实大补了一通,并且决定再买一双新鞋,专门预备着去托汗爷爷家做客时穿。

果然,此后莎拉时常收拾得利利索索地过来喝茶。海拉提放羊路过我家山谷时,也常向我和卡西传达他妻子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