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的事和药的事(第2/4页)

卡西“豁切”一声,笑嘻嘻地说:“烂了三年了,没有三年了。”

怎么能怨怪大家不关心卡西呢?因为已经没法治疗了,早就聋了,大家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

——甚至,连这个,都不能算是病。

我无法理解这种满不在乎。失去一只耳朵,比起失去整个生命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不知该怎么说……

我有一个哈萨克族朋友,有一次请我帮忙带他和他小儿子去医院看病,帮他挂号、问诊,因为他不懂汉语。好在那天的医生也是哈萨克族,我便没能帮上太大的忙。

孩子的病情有些复杂,医生提出要住院观察。这个朋友急了:“羊还没过河!”当时正是迁移的日子。

医生一听,生气了:“这孩子是你亲生的吗?”“是的……”“那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接下来噼里啪啦一顿臭骂,又扭过头用汉语激动地对我说:“你不知道,他们这些哈萨克……当然,我也是哈萨克——可我就是不能理解,人怎么这么看待生命?死了就死了,活了就活了。一条命还不如一群羊!愚昧!”

这个医生也是哈萨克族。但是,她已经在城市里了,已经过着与羊群没有关系的生活。当她愤怒指责的时候,她又有什么指责的立场呢?她永远不能体会饥饿羸弱的羊群停留在额河南岸迟迟不能动身时牧人的焦虑与心痛。她是善良的,但她的善良已经太遥远了。

一个人的生命当然比一群羊重要,将来也许会因为一群羊而失去一个孩子,可是,“将来”不是现在,人却只活在现在。现在羊在受苦,而现在人尚能忍受……这是愚昧吗?

大家共同的毛病是缺维生素,不仅因为长年缺乏水果和蔬菜,大约还有水的问题。这一路上,我们喝的不是冰块化开的水,就是冰川融化的溪水、河水,少有喝泉水或沼泽水的时候。在南面的冬牧场上,一整个冬天更是只有雪水可喝。这些水太过纯净,微量元素不足。而最好的水据说是从大地中、从泥土中渗出的水。老一辈人总是说,没吃过泥土的小孩长不好,是有些道理的。

所以牧人们在白雪茫茫的冬天里都习惯戴墨镜,并不是扮酷,而是缺乏维生素的话易患雪盲症。

所以全家人的手脚都裂着血口子,指甲根部全都烂兮兮的。听妈妈说,可可最严重,他的手掌心顺着掌纹不停地裂血口子。

至于我,搬家到冬库尔时遇到了坏天气,双脚裹了两天的湿袜湿鞋,到地方后奇痒难忍。这也是潮湿加上缺维生素引起的脚气,好在不严重,过了几天就好了。

卡西的脚气却一直好不了,总是又痒又疼。

可怜的卡西,每天出去赶牛、找牛,总有意外发生。回来的时候,要么一瘸一瘸,要么鞋子湿透。沟谷里的路不好走,又正值雨季,一路上沼泽遍布,难免涉水。

在没有雨靴的时候,小姑娘每天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总是脱鞋子烤脚。那时可看到她的脚趾和脚掌被泡得惨白,气味又极大(偏她晚上睡觉总把脚伸到被子外面)。

大约实在太痛苦了,有一次她冲我生起气来,质问道:给妈妈买了胃疼药,给斯马胡力买了牙疼药,为什么就没给她买“脚痛药”?!(她不知道“脚气”这个词,一直称之为“脚痛”)

我无语。的确考虑不够周全……

但听说治脚气几乎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靠缓慢的调养。

突然想起来,在冬库尔的时候,家里好像还有一小包高锰酸钾粉,便建议她找出来泡脚,好歹也是杀菌消毒的。她闻言大喜,立刻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并问我得泡多少时间。我不小心说了句汉语:“十分钟。”她“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妈妈说:“怎么了?”

她凝重地转述:“李娟说,要泡十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