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的事(第3/4页)

这三个小时里,那司机不停地和我说话,说得快要口吐白沫了。我也算是话多的人,但遇上这一位,只好闭嘴,实在找不到插嘴的机会。我猜他一定很寂寞。

他是河南人,二十四岁,去年秋天跟着一个同乡老板来新疆干活。但是除了喀吾图,新疆哪儿也没去过,工作又辛苦又单调——想想看,每天都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在眼前这条光秃秃的土路上来回,沿途一棵树也没有(环境有些像吉尔阿特),偶尔出现的搭车客全是语言不通的哈萨克族。

等聊完了自己,他又开始聊家庭。他幸福地告诉我自己刚结婚两年,孩子八个月大。等下个月向老板结一笔工钱,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家让媳妇买空调。然后又向我请教哪个牌子的空调比较好……我感觉怪异,在这条荒凉的土路上,在这异常缓慢的行进途中,居然聊起空调的牌子……太不真实了。

聊着聊着,就熟了一些。这家伙开始向我倾诉他对他老婆的爱情,说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是如何的中意云云,还背诵起他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

等再熟一些的时候,又忍不住向我透露他深藏的一个秘密。原来他还有一个小老婆——怪不得如此拼命地打工,原来要养两个老婆。

他痛苦而略显得意地谈论着这份计划外感情,并津津有味地描述了自己在两个女人间周旋时的种种惊险。

接下来还能怎么样呢?以此种情形看来,只能越来越熟了。于是他又略微悲观地向我阐述他的人生观和爱情观。末了,深沉地指出: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像我这样的!!

实在惊吓不小……我只好尽量不吭声。

但不吭声又觉得更不对头,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大孩子。要当真同他计较,就压不住阵势了。于是,我也开始发表看法,并且显得比他更深沉,还尽挑一些他绝对听不懂的词汇,组织成逻辑混乱的句子,以营造距离感。

幸好这趟行程只有三个小时,否则真不知他往下还会对我说出什么惊天之语。

后来我又想,大约这样的行程实在太漫长、太单调、太疲惫了,他便渐渐把握不住自己的真实心意,无法确定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只好一边叙述,一边不停地改变主意,不停重新构思,不停变换相处方式……以平息自己突兀的热情。这热情曾被漫长荒凉的寂寞所压抑。

上车时,讲定价钱是二十块,下车时他坚决不收钱,可我哪敢不给。

到了喀吾图,就全是熟人了。先串串门再说,还没串到第三家,就有司机找上门来大喊:“听说有人刚刚下山,是不是你?要不要去县上?”消息传得真快。在我这样一个刚从山里出来的野人看来无比繁华的喀吾图,其实也是个小地方啊。

那辆车上坐的竟然全是汉族人,备感亲切。大家纷纷猜测我的来路,我高深莫测,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放羊的。他们当然不信,推理了一路。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我背景深厚,肯定是高干子女,下基层夯实群众基础,丰富履历……等到了地方,还互留了手机号。天啦,好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全是汉话!

到了县城,汉族人就满街都是了。但我已经顾不上体会此种汹涌的亲切感,接下来还得马不停蹄地继续坐车——去阿勒泰的班车马上要开了!急忙买了一份凉皮(啊,亲爱的凉皮,好久都没吃了)和两瓶酸奶就往车站跑,买了票就赶紧上车。

由于凉皮味太冲,为了能自由自在地吃,我特地坐到前头车门旁边可以折叠的小椅子上,远远避开其他乘客。然而发车后不久,不时有人在路边招手拦车。于是车停了又停,车门开了又开,我只好不停起身让路,酸奶、筷子和纸巾不时滚落一地,显得很狼狈。司机慢悠悠地说:“别着急,慢慢吃。怎么饿成这样?”直到上了国道线才安静下来,那时我也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