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第2/5页)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们的永别。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枪声和喊叫。警卫战士的奔跑、呼号……她刚安顿下来就一声声问着首长,只见他们都在抹眼睛。黄沙卷到了半空,一只大鸟扑展着翅膀艰难飞向西天。首长没有了。

大海的怒涛一阵猛似一阵。她站在炕上,脸色凝重。她从来没有像这会儿一样,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战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紧了一下,然后往隔壁走去。

可能是海涛太大的缘故,地铺上的人没了鼾声,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只大猫。她站在地铺前看着,对这个瘦瘦的南方男人怜惜到极点。她蹲下来,尽可能温和地将那只大猫从他的怀中赶开,然后掀开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走开。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边,一推门,一阵大风卷进一片片枯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她就趁势将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铺,悄声说:“你就把我当成大猫好了。”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像那只大猫一样,蜷在了他的怀中。

但她毕竟不是大猫。他只紧紧拥住。她在睡意蒙眬中说:“抓紧时间吧。”“为什么?”“因为就快转移了。”“为什么转移?”“因为换防。”出于怜惜,他擦了一下她的眼角,那里刚渗出一滴泪珠。这一拭,她立刻双眼大睁,迎着他大声说一句:

“抓紧时间吧!”

2

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合而为一。铁力沌这之前打坐似的端正身子向着南方,咕哝了几句什么,像是忏悔。他转向一边:“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她一边为他褪去最后的衣衫,一边对着他的耳廓呵气说:“修改这誓言吧。”他无声地点头。

他用行动修改了誓言。那个时刻她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你才是我的……首长。”

从这一刻直到天亮,他们没有再睡。铁力沌觉得自己像一块蓝色的金属,光泽闪闪地投入了一种粉红色的水中,一丝丝投入。他闭着双眼,这时清楚地看到那发光的金属随着浸入水中,上面的蓝色光泽一点点蜕掉了。他幸福而绝望地叹息着:“命啊。”

“原来你不是第一次了。”铁力沌说。

毛玉拥紧他,两眼紧闭,像沉入长长的回忆:“是的。是首长。那个首长满脸深皱,大手像鹰,一下拿住了我。他在黑夜里箍住了我的两肋,一遍遍要下了我。他的胡子像针,刺人真疼。他是个多么慈祥的人。”铁力沌说:“我觉得那个首长不错。他身上也许该有功法。”“没有功法。”“你不懂,文有文法,武有武功,他是靠这个才把你拿住了。”“你也把我拿住了?”铁力沌点头:“正是,不过你也破了我一半的功法。”毛玉惊讶坐起:“我有这大罪过?”铁力沌闭上眼:“从明天开始,每日里要多一个时辰补功。”

从这一天开始,铁力沌结束了自己的地铺之夜。他回到了自己亲手筑的大炕上。那时他刚刚来到海边,不知道海风的厉害,照例睡木床不喝酒。不久他的关节和筋肉都有了闷闷的感觉。当地的螳螂拳师告诉他:一要睡炕,二要饮酒。他一一照办。一入秋天,夜晚必要在炕洞里添一把火。当这火烧起来时,大猫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然后蜷到他的枕边。告别大炕的日子,是大猫最不高兴的日子。他告诉毛玉:猫这种生灵一年里只有三天是对天气满意的。毛玉不解,问其他时间呢?他说那也只有人为它们调节了。她于是暗中想到:自己多像这只大猫啊,自己几乎连三天的满意都没有。她恨这个世界。她需要有人为自己改变一下,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在大炕上,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遍他的身体了。高举烛火,嘬嘴拧眉,不时地惊叹。这是一件从筋经门里锻出的纯钢制品,没有瑕疵。筋络在他脚部茶砖色的皮肤下面游走,往上汇聚一起而后抵达双膝,于膝窝处开出一朵默默的暗莲,吐出淡淡的芬芳。她以手度量他的胯骨、臀与肘,还有阴茎和肚脐。中脘那儿有杏红色的一块胎记,大如鹅卵,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藕荷色绒毛下闪动。她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胎记,而是功法聚敛了精气,就好比盖了一枚筋经门出品的合格印章。他的双臂一攥刚劲,可又如同婴儿般柔软。从胸骨的第一块凸起到腰线正好两拃,两腋各有一处葫芦瓢似的压痕。十指结实匀称,指顶仿佛无甲,更像是一个精铜打造的护帽套住般圆钝,正可用来点穴:一触则死,抑或稍碰即活。全身已无丝毫多余脂肉,瘦爽干练灵活如一个十五男童。当然,留了短发,稍窄的额头上紧覆的一层发茸密密挤挤,浓黑中泛着钢蓝。深陷的眼眶,双目闭合——睁开来马上乜斜她手中的烛火。她于是吹熄了它。她的双手按住他的头颅,自上而下地捋着,感受那紧密的骨节和交织攀结的筋脉。十指过处,封闭锁实的毛孔微微张开,洋溢出一种葡萄的香气。这是他常年劳作中吸纳的芬芳。这气息让人不能支持,她身子一软伏了上去,嘴里吐出一句:“我的……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