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第4/7页)

他给来客让座后,便坐下吃早饭,一边再三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先生,”她说,“我想请您……”

“有何吩咐,夫人?我听着呢。”

她开始向他说明自己的处境。

吉约曼先生对此相当了解,因为他与衣料商之间私下有约定,只要有人来请他办抵押立据手续,衣料商就提供他贷款本金。

所以,他知道(比她知道得还清楚)这些票据的来龙去脉,先是微不足道的几笔款子,背书签字的未必是同一个人,借期相隔很长,然后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续签,直到有一天,衣料商把所有拒绝证书都攥在手里以后,就让那位叫樊萨的朋友以他的名义追索欠款,因为勒侯可不想在邻里街坊中间留下个恶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夹进好些对勒侯的非难,对这些非难,公证人有时说上句把不痛不痒的话,算作回答。他吃着排骨,喝着茶,下巴抵进天蓝色的皱裥领巾,上面有两枚钻石别针用一根细金链系着。他诡谲地笑着,笑得既谄媚又暧昧。瞧见她的脚都打湿了,他就说道:“请坐得离炉子近些……再抬高些……就搁在瓷面上。”

她怕把瓷炉弄脏了。公证人用一种献殷勤的口气说:“漂亮的东西搁在哪儿都不碍事。”

她就极力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说着说着,她自己动了感情,向他诉说起家庭生活的平庸、她的种种难处和需要来。他明白了:这是个风雅的女子!于是,他一边继续用餐,一边整个儿朝她转过身来,直到膝盖碰着了她的短筒靴,而靴底还蹭在瓷炉上冒着烟哩。

可是,当她开口向他借一千埃居时,他抿紧嘴唇,随即声称当初没能为她提供理财咨询,真是太遗憾了,因为即便是一位夫人,也可以有上百种极其方便的办法来使资产增值。格吕梅尼尔的泥炭矿也好,阿弗尔的地产也好,投资下去都是收益极其可观,而且几乎十拿九稳的;他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一想到原本稳归自己的滚滚财源居然白白流失,就气恼得险些儿按捺不住。

“这不,”他接着说,“您早先干吗不来找我呀?”

“我也不知道,”她说。

“为什么呢,嗯?莫非我叫您感到害怕不成!该抱怨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咱们几乎还算不上认识呢?可我却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我想,您对此不会再有半点疑虑了吧?”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搁在自己的膝上;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弄它,一边对她尽说些甜言蜜语。

他那乏味的嗓音汩汩地响着,犹如一条小溪在流;一道闪光从他的瞳孔穿过眼镜镜片射将出来,他的两只手在爱玛的袖口里往上探去,想摸她的胳臂。她觉得一阵急促的呼气拂过自己的脸颊。这个男人让她讨厌极了。

她猛地立起身来对他说:

“先生,我等着呢!”

“等什么!”公证人说,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笔钱。”

“可是……”

他实在熬不过那股势头正猛的欲火:“好吧,行!……”

他顾不得身上穿着便袍,跪在地上膝行向前。

“求求您,别走!我爱您!”

他拦腰一把抱住她。

包法利夫人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通红。她模样怕人地一边后退,一边喊道:“先生,你这么乘人之危,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可怜,可我不卖身!”

说完她出门而去。

公证人呆若木鸡,目光愣愣地落在自己那双漂亮的绒绣拖鞋上。那是件爱情信物。瞧着它,总算有了安慰。再说,他心想这种事毕竟担着风险,真陷进去了只怕会不可收拾。

“太卑鄙了!太粗野了!……真是下流透顶!”她心里骂着,脚下加紧,逃也似的在山杨树下的路上往前走。没借到钱的失望,更加剧了无端受到侮辱的愤懑;她想到老天爷仿佛存心在跟她过不去,傲气直往上冒,她此刻的自视之高,对旁人的蔑视和不屑,都是前所未有的。一股无可名状的好斗情绪左右着她。她恨不得去揍那些男人,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砸个稀巴烂;她脚步不停地急急往前走,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怒火中烧,泪眼模糊地望着空旷的远方,仿佛这种令人窒息的愤恨让她感到来了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