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第4/6页)

“把我带走!”她大声说道。“带我逃走吧!……喔!我求求你!”

她扑上去吻他的嘴唇,仿佛只等那声允诺会在某个吻中出其不意地流露出来,她好接个正着似的。

“可是……”罗多尔夫说。

“什么?”

“你的女儿呢?”

她沉吟片刻,回答说:

“咱们把她带上,只能这样了!”

“真是个妙人儿!”他目送她远去时暗自想道。

她是在往花园而去。刚才有人喊她。

以后几天,包法利老太太着实让儿媳的变化给弄懵了。这不,爱玛显得那么顺从,甚至恭恭敬敬向她讨教一种醋渍小黄瓜的腌制方法。

这是为了把这母子俩瞒哄得更严实?还是她出于一种带有快感的坚忍精神,想更深切地品味一下即将舍弃的东西的苦涩?其实,她是无心的:她此刻的生活,仿佛已经沉湎于预先品尝来日的幸福。这也是她和罗多尔夫交谈的永恒话题。她偎依在他肩头,喃喃地说:“哎!等我们坐进邮车,那该有多美啊!……你想过吗?这真的可能吗?我只觉得,当我赶到车轮往前滚动的那一刹那,我俩就会像乘着气球在往上升,就会像朝着云朵飞去。你知道我在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吗?……你呢?”

包法利夫人在这段期间分外显得光彩照人;这种笔墨难以描摹的美,是欢悦、热情、成功使然,纯然是一种气质与环境的和谐。贪欲,忧愁,两情相悦的体验和永远天真的幻想,有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日渐催开苞蕾,她就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那样,充分展露了天生的丽质。眼帘仿佛裁剪得恰到好处,顾眄流盼的目光更显得妩媚传情,让瞳仁隐没在了其中,吸气稍重时,只见纤巧的鼻翼翕动,丰腴的唇角微微翘起,在光亮下可以看见嘴唇上方有些许淡黑的寒毛。那头卷成螺旋形挽在颈项上的秀发,简直像出自一个诲淫有方的艺术家之手:秀发挽成个沉甸甸的发髻,显得漫不经意,而且见天蓬蓬松松的,依稀让人能想见幽会做爱的睡姿。她的嗓音变得更圆润,腰肢也更柔韧;就连长裙的褶裥和弓起的脚背,都自有一种令人动心的风韵。夏尔恍如新婚燕尔,觉得她娇美之极,令人销魂。

他午夜时分回到家里,不敢惊醒她。瓷瓶灯盏幽幽的圆光,射在天花板上,颤颤悠悠的,放下帐幔的摇篮,好似一座小白屋,兀立在床边的阴影里。夏尔注视着帐幔。他觉着听见了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她现在要长成大姑娘了;每个季节,快得很,都会长高一截。他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笑盈盈的,罩衫上溅着墨水,胳臂上挽着书包;接着该让她进寄宿学校了,这要花好多钱;怎么办呢?他沉思起来。他想在附近租下个小小的农场,每天早晨出诊时亲自去照看。收入要积攥下来,存入储蓄银行;然后去买股份,挑个地方,哪儿都行;另外就诊人数也得增加;他得指靠这些,因为他希望让贝尔特受良好的教育,希望她有天分,希望她学钢琴。噢!再晚些,等她十五岁,长得和妈妈挺像了,在夏天跟她一样戴着宽边细草帽,她会有多美啊!远远看去,人家会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呢。他想象着她晚上和他们待在一起,在烛光下干活儿;她会给他绣拖鞋;她会料理家务;她会让全家感受到她的亲切和欢愉。最后,他考虑到她的婚事:要给她找个事业有成的好小伙子;他会给她带来幸福,直至天长地久。

爱玛没有睡着,她在装睡;等到他在身边呼呼入睡,她就睁开眼睛,进入迥异的梦乡。

一星期来,四匹辕马不停地疾驰,把她带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俩将在那儿定居,再也不回来了。他俩一路往前,往前,手臂紧紧抱在一起,不说一句话。常常,从山巅上会蓦地瞥见一个熠熠生辉的城市,有穹顶,有桥,有船,有成片的柠檬树和白色大理石的教堂,尖尖的钟楼上有鹳鸟筑的窝。辕马缓缓而行,因为路面是大块石板铺就的,沿途撒满身穿红色紧身褡的姑娘抛给你的花束。他们听见钟声悠扬,骡匹嘶鸣,伴着吉他铮铮的琴声和喷泉淙淙的水声,水汽随风飘洒,润湿金字塔般堆在白色雕像脚下的鲜果,雕像脸上绽着笑容,沐浴在喷水中。随后他俩在某个黄昏来到一处渔村,只见沿着峭壁和棚屋,迎风晾着棕褐色的渔网。这儿就是他们居留之地:他俩住的那座低矮的平顶屋舍,上面有棕榈树遮荫,位于海湾的深处。他俩乘坐威尼斯轻舟随流东西,睡在吊床上轻轻荡悠;他们的生活轻松而舒缓自如,一如他俩身上的丝绸衣裳,温煦而缀满繁星,一如他俩凝望的美妙夜空。然而,她所想象的未来的广阔天地中,并无任何独特的东西:日复一日,始终那么美妙,宛似款款相逐的波浪;它们荡漾在渺远的天际,显得那么和谐,蓝盈盈的洒满阳光。可这当口,孩子在摇篮里咳起嗽来了,要不就是包法利打鼾打得更响了,爱玛到清晨入睡时,晨曦已经给窗户染上一抹白色,小絮斯丹也在广场上推开了药房的挡雨披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