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第2/6页)

可是第二天他来时,随身带着张二百七十法郎的发票,零头已免。爱玛窘极了:书桌的只只抽屉都是空的;莱蒂布德瓦和女仆那儿,分头欠着半个月和两个季度的工钱,此外还有一大摞账得还清,包法利一直心焦地等着德罗兹雷先生的钱,他照例在每年圣彼得节(2)前后结算付清诊金。

她起先还能招架,可后来勒侯没了耐性:人家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债哩,他把本钱都垫进去了,要是收不回一部分的话,就只能把给她的货全都拿回去了。

“哎!拿回去吧!”爱玛说。

“嘿!说说笑话!”他马上改口说。“不过,我可真心疼那根马鞭。得!我去向您先生讨。”

“别去!别去!”她说。

“哈!这下你让我给攥着了!”勒侯暗自思忖。

他吃准这发现没错,于是一边往外走,一边习惯地吹着口哨,低声念叨道:“好吧!咱们走着瞧!咱们走着瞧!”

她一心琢磨着怎样摆脱这困境,正在这当口,厨娘进来把一个蓝色小纸卷搁在壁炉架上,那是德罗兹雷先生让人送来的。爱玛抢上前去,打开纸卷。里面有十五枚拿破仑(3)。这是诊金。她听见夏尔上楼的声音,忙把金币扔进抽屉最里面,取下钥匙。

三天过后,勒侯又来了。

“我有个主意,请您听好了,”他说;“要是先不谈咱们说妥的那笔钱,您愿意……”

“给您钱!”她说着把十四枚拿破仑放进他手心里。

中间商惊呆了。接着他只想别露出心中的失望,一个劲儿地又是道歉,又是表示愿意效劳,但爱玛一概谢绝;过后,她伫立片刻,摸着围裙衣袋里两枚一百苏(4)的硬币,那是他给她的找头。她对自己说,以后得节约些,还清这笔钱……“嗨!”她转念一想,“他想不到这上头去的。”

除了带镶金银球饰的马鞭,罗多尔夫还收下了一枚火漆印章,上面的题铭是: Amor nel cor(5);另外还有一块当围脖用的绸巾,以及一只雪茄烟匣,模样跟从前子爵的那只完全一样,那只烟匣当初夏尔在路上捡到后,爱玛藏了起来。不过这些礼物让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多次推辞:她执意不肯,结果罗多尔夫只得听她的,心里觉得她专横,太爱强加于人。

此外她还有不少怪念头:

“夜里敲十二点钟的时候,”她说,“你都得想着我噢!”

而要是他承认没这么想着她,接下来就是一迭连声的责备,煞尾则永远是这句话:“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他回答说。

“很爱很爱?”

“那还用说!”

“你没爱过别的女人,嗯?”

“你难道以为我会一直守身如玉吗?”他笑道。

爱玛哭了,他信誓旦旦地劝慰她,中间还夹了些文字游戏的俏皮话。

“哦!这是因为我爱你呀!”她接着说,“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一心只想见到你,因爱生出的恨让我肝肠寸断。我对自己说:‘他在哪儿?也许他在跟别的女人说话?她们在对他笑,他走过去了……’哦!不,别的女人是不会让你动心的,是吗?有比我长得更美的女人;可是我,我知道怎样刻骨铭心地爱!我是你的奴仆,你的情妇!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心地好!你模样俊!你聪明!你了不起!”

这些话他听得太多,所以已经不觉得有新鲜感了。爱玛跟别的那些情妇没什么两样;新奇的魅力,渐渐地像件衣裳那般滑脱,裸露出情爱永恒的单调,始终是同样的模式、同样的腔调。这个征逐情场经年的男人,却不会从表白的雷同中分辨情感的不同。因为,为情欲所煽动的嘴唇也好,为钱财所煽动的嘴唇也好,在他耳边喁喁说着同样的情话,他是不大相信这些话里会有真情的;他心想,这些夸大其词的话背后,只是些平庸至极的情感而已,所以对这些动听的话是当不得真的;这正如内心充沛的情感有时无法用极其空泛的隐喻表达出来,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需要、他的观念以及他的痛苦,人类的话语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蹩脚乐器,我们鼓捣出些旋律想感动天上的星星,却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