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8页)

我敢承认吗?我敢坦白吗?美国有超市和超级高速公路,有超音速喷气飞机和超人,有超级航母和超级碗(6)!美国不满足于在浴血诞生的那天给自己一个名字,它开历史先河坚持用USA这三个神秘的缩略字母。结果,这三个字母,如同下注,斩获成功,超越它的只有后来的四个字母USSR(7)。各国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自诩优越于他国,但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一样,能为它的国家词库创造出如此多自恋的“超级”术语?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能做到不仅超级自信,而且真正超级强大?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过招时,能把对方死死摁住、叫它大喊山姆大叔(8)?

“好吧,我承认!”我说道,“我坦白。”

敏笑道:“你真够运气的。我可从没离开过我们了不起的祖国。”

“运气,是吗?你在这里至少感觉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夸张了。”他否认道。

敏否认我的话,也在情理之中。他同情支持北越革命。他的父母倒没说什么,他的兄弟姊妹却不以为然。越南许多家庭分裂成几派,再正常不过了;有的支持北越,有的支持南越,有的支持共产主义,有的支持民族主义。他们都自以为是为国奋战的爱国者,归属于这个国家。我提醒敏,这个国家可不要我。他说道:“美国也不会要你。”“也许吧。”我说道,“我毕竟不是生在美国。可我生在这个国家。”

出了教堂,我俩互道再见,是真的再见,和之后演给邦看的不同。

“唱片、书都留给你。”我告诉他,“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些东西。”“谢谢。”他使劲握住我的手,说道,“祝你好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国?”我问道。他同情地看看我,答道:“我的兄弟,我是地下工作者,不是预言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取决于你的将军有什么计划。”将军的车过了教堂。他有什么计划,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此刻一门心思要逃离这个国家。本月初,一名持不同政见的飞行员轰炸扫射了独立宫。此刻,通往独立宫的大道两旁拉着横幅,横幅上印着空洞无用的口号:“不给共产分子一寸土地!”“南部不是共产分子立身之地!”“拒绝联合政府!拒绝谈判!”我只能猜想,将军脑袋里装的应该不止这些口号。我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卫兵纹丝不动地持枪立在带顶的岗亭里,枪刺几乎顶到了他的下颌。我正想着将军会驶向独立宫哩,谢天谢地,他右转上了巴斯德路往机场驶去。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挺重机枪的射击声,时断时续,时密时疏。紧接着传来一颗迫击炮炮弹的沉闷声响,德吓得躲在灵的怀里呜呜直哭。“别哭,宝贝。”她抚慰道,“我们只是在旅行呢。”邦抚摸着德一绺绺头发,问道:“我们还能再看到这些街道吗?”我答道:“总得相信还能再看到它们,对吧?”

邦和我紧挨着站在车门口,他的一只手勾住我肩,另一只手握住我手。我俩将头探出车外。阴暗凄冷的公寓楼从我们眼前闪过,公寓楼上拉着布帘或百叶条的窗户漏出灯光。不知有多少人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邦和我迎着风,嗅到了各种气味:烧炭味,茉莉花香味,腐烂水果味,桉树味,汽油味,氨水味,还有从堵塞的排水沟里逸出的打嗝似的酸腐味。临近机场,只见一架关了所有灯光的飞机,影影绰绰,轰鸣着从头顶飞过。机场入口处拉起了一卷卷倒刺铁丝网。铁丝网软塌塌地趴着,像中年男人难以挺举的阳具。一队宪兵由年轻中尉带队,拎着步枪,面露愠色,守在铁丝网后面。扣在他们皮带上的警棍悠来荡去。中尉走到雪铁龙驾驶座窗旁,俯身与将军交流了几句,接着,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站在客车车门旁,正探头往外看,心咚咚剧跳。我曾按花花太岁少校提供的情报找到了他的家,运河边的一个贫民窟。他,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子女,他的父母,他的岳父母,挤住在一起。一大家子靠他薪水生活,可他的薪水不够养活半家人。他这样的年轻军官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上礼拜,一个下午,我去了他家。去了解这个上帝的可怜儿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他穿一件短袖汗衫,半裸身体,坐在与妻子、子女共睡的木板床的床沿,见到我,像被关进虎笼的政治犯,陡然敏感警觉起来,同时露出一丝恐惧,只不过身体没垮,摆出负隅抵抗架势。“你要我从背后捅自己国家一刀。”他捏着我给他的烟,没点,冷冷道,“你想用钱买通我,让我放走那些懦夫叛徒。你让我教我手下也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