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1(第2/3页)

这张照片中刚好没有警卫,没有狗,没有瞭望台(但我确定其实画面外都有),只有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另外两个子女紧紧抓着她的裙子。那个母亲隐忍、坚定,支撑着孩子们的小小生命—就像任何母亲一样,尽力帮助他们—陪他们走向毒气室。你几乎能听到那种沉默,嗅到那种恐惧。

我瞪着这张毫无修饰的照片,这一家人和一个母亲无边的爱,同时令我振奋又哀恸。里头有个小小的声音,小孩的声音,一直跟我说着话,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真希望能认识她。然后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是比尔,他来找我了。从他的眼睛,我看得出他哭过了。

他满怀感情地指着那一堆堆囚犯留下的东西,诸如鞋子和梳子之类的小东西。“我以前都不晓得日常的东西这么有力量。”他说。

最后,我们沿着旧日通电铁丝网篱笆间的一条小径,走向出口。走到一半时,他问我:“你看过吉普赛人的那部分吗?”

我摇摇头,没看到。

“他们死去的人口比例,比犹太人还高。”

“我都不晓得。”我说,试着表现得像个大人。

“我以前也不晓得,”他说,“吉普赛人不是称之为‘大屠杀’(the Holocaust)。在他们的语言里,他们有另外一个用词。说是‘大吞灭’(the Devouring)。”

接下来我们一路沉默地走到停车场的车上,当天晚上就飞回巴黎了。出于某种无言的默契,我们从来没跟格蕾丝提过我们那天的行踪。我想我们都知道,她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几个月后,圣诞节前两天的晚上,我在格林威治镇的安静大宅里走下楼梯时,听到格蕾丝生气地抬高嗓门,于是暂停下脚步。“五百万元?”格蕾丝不敢置信地说,“不过,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是你的钱。”

“一点也没错。”比尔回答。

“会计师说,你把钱捐给匈牙利的一家孤儿院。”她说,“这个我也不懂—你对匈牙利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很显然,那个国家有很多吉普赛人,那是一家吉普赛孤儿院。”他说,口气还算平静。

她看着他,好像觉得他疯了。“吉普赛人?吉普赛人?!”

然后他们转身,发现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比尔的目光和我交会,他知道我明白了。Porrajmos,这是吉普赛人以他们的罗姆尼语所说的,意思就是“大吞灭”。

圣诞节过后,我进入考菲德学校就读,这个私立高中很虚伪,号称以“训练每个学生具备充分能力,以达成富裕的人生”为荣。

既然付得起贵死人的学费,我想这些学生本来就能达成富裕的人生—你的家族要有六代的富贵,才有办法踏进这个校门。

进入这个学校的第二个星期,在一门加强公开发言技巧—只有考菲德学校才会想到要开这种课—的课堂上,那天抽到的题目是母爱,起初三十分钟,很多同学谈起自己的妈妈对他们的付出,没什么稀奇的,还有个同学提到在法国南部的别墅里所发生的趣事。

然后我的名字被点到,于是我站起来,很紧张,开始说起夏日的松树林和进入山区的那条漫长道路,我试图解释自己看过的这张照片,说我知道那位母亲爱自己的子女胜过世上一切。我说我读过一本忘了是谁写的书,里头有个说法“悲伤浮现”,我对那张照片的感觉就是如此。我正试图归纳这一切时,大家忽然开始笑了,问我吸了大麻还是什么,就连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她自认很体谅他人,其实并不—也叫我坐下,不要再瞎扯,还说我以后如果要竞选公职,最好多考虑一下。大家听了就笑得更大声了。

从此以后,在考菲德学校的五年,我在班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发过言,无论因此惹来多少麻烦,我都坚持不肯。于是大家开始说我孤僻,我心中有些黑暗的部分,所以我猜想他们说得也没错。他们有多少人过着秘密生活,或者杀的人有我一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