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一个时代的刻痕(第2/9页)

就我所知,最没法躲的人,一个是卜卦瞎子,另一个就是跛脚七仔。跛脚七仔的小腿内弯,走起路来,两个膝盖互相磨来撞去,不但速度奇慢,还经常皮破血流,不得不在膝头绑上厚厚一层布条。

小镇上,人人有名、有位、有关系,跛脚七仔却是个例外,与任何人都不相干。他在我家隔壁的冥纸铺工作,我却从没听过他的声音,或见人找过他。我所看到的跛脚七仔,不是木偶般地举步艰难,就是像个毫无情绪的机器人,一撇一撇地挥着食指黏小金箔,身边永远有个装零钱和小东西的旧奶粉罐。

冥纸店搬走后,隔壁开过斯诺克房,也曾租给弹棉花的人。直到高中毕业离开家乡,我都没再见过跛脚七仔,甚至根本忘了有这么个人。那天从老街绕回家,竟发现他在寒风冽冽的矮屋走廊上睡着了,嘴角隐约浮现微笑,仿佛梦境又甜又美。

有次母亲来台北我的住处,看到挂在墙上的这张照片,直说跛脚七仔很了不起。太太在他年轻时就扔下两个孩子跑了,他不但把孩子带大,还供他们上了大学。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跛脚七仔也是有名、有位、有关系的人。

二哥的兰花

那年二哥正准备结婚,心情特别好。他从小沉默寡言,农校毕业、服完兵役后就被父亲留在身边,视为继承木匠祖业的不二人选。大哥身体不好,不堪粗重活,我素来叛逆,决不顺从,弟弟们又还小。正缺人手的父亲,当然不可能让二哥决定自己的前途。

二哥从没提过自己的志愿,倒是有一回跟父亲对话,让我们听出了端倪。那时,乡下的电线杆、墙角常贴有招募远洋渔工的广告,这些广告无疑使他夜夜难眠,想去外面世界闯荡。鼓足勇气向父亲开了口,却是不到两句话就被断然驳回。从那时起,他的话更少了,直到想参加广播电台的全省歌唱大赛。

无论锯木块、刨木头、凿榫头,他都在旁边放台小收音机,白天听,晚上就在阳台上吊嗓子练唱。县里初赛在镇上唯一的戏院“农渔之家”举行,我们兄弟姊妹全都兴奋地跟去加油,没想到音色不错、平时也唱得挺好的二哥,一上台竟因怯场而走调。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涨红的脸。

在单调吃重的工作之外,二哥还是培养了一点乐趣,在阳台上钉了一格格花架,吊满上山采来的野兰花。那次回家,发现后院屋檐下悬着一只掉了壶嘴的老茶壶,兰草恣意地从里往外冒,其中一枝还悄悄开成一朵花。

那个小天井是我们夏天冲澡的地方,更早之前是猪栏。全家唯一的这一方小小的休歇空间,因有了这壶兰花而绿意盎然、生气勃勃。我捧着哈苏相机对焦,四散下垂的兰叶在对焦玻璃上依次由模糊到清晰,让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家的世代绵延。

头城老家后院,1976

马祖芹壁村,1979

马祖芹壁村的老人

三十三年前的春节,我随团采访,首度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包括南竿、北竿、东引、西引等十个岛屿的马祖列岛隶属福建省,在台湾土生土长的我有如来到异域,见到乡亲又喜又怕,竟像碰到了“大陆同胞”。

北竿的芹壁是个奇特的小渔村,全部是闽东式的花岗石民房,堆栈在峭壁上,仿佛是电影里的地中海画面。这位老村民就坐在他家门口,门前小院像是一座突出海面的瞭望台,每天不必出门,就能毫无阻碍地观望福建省沿岸。想问他对岸有没有亲人,可是他只会讲福州话。

芹壁村原本富裕,在20世纪70年代因渔业资源渐枯而转为萧条,人口大量移往台湾,没想到如今竟成为度假胜地。会再度造访,是因为跟我学摄影的一位牙医,有天在治疗我的牙齿时,忍不住说:“老师你就休息休息吧,这个礼拜跟我去马祖。”原来,他服兵役时就是在马祖当军医,对这儿特别有感情,跟我学完摄影后,又考上了台大的城乡研究所,定期来这一带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