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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一天,张清兴高采烈地去医院上班,同事们看到她喜气洋洋的神情,都以为她的丈夫已经或将要回国了。药房的两个划价员搂着张清的肩膀一刻不停地与她开玩笑。其中的一位直言不讳地问张清:你和韦利一个晚上最多可以干几次?

“就一次。”张清笑着回答说。

“不太可能吧?”一位年龄稍大的妇女朝她眨了眨眼睛。她猜测说,按照韦利那么强健的体魄,一个晚上七次应该是不成问题。在同事的戏谑声中,张清的脸上掠过一缕阴郁的浮云,因为她的丈夫现在也许还远在赤道以南呢。

她们又说了些别的,彼此交换了一些不便启齿的闺房隐秘。

中午吃饭的时候,张清去水房洗碗,在经过外科病室的门前时,她看见几名男同事正光着膀子,围着一台电风扇聊天。他们谈到了这个城市一百二十五年来所遇到的罕见高温,谈到尸体囤积在殡仪馆的焚化车间,来不及火化。张清端着饭盒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她问道。

“我们在说殡仪馆里的事,”一个大夫笑道,“由于死人太多,殡仪馆无法接受新的尸体。当然,预先就约定的除外。”

“那人要是死了怎么办?”张清说。

“殡仪馆方面还可以想些别的办法,比如说先把尸体抬进冷库里冻起来……”这个大夫说,“不过,你打听这些事干吗?”

张清说,她有一个亲戚快要不行了。

“那就先把他送到医院来,别老想着火葬场啊。”

张清没再说什么。男人们很快就聊起了不久前在东海举行的一次导弹射击演习。

张清所说的那个亲戚正是韦科长。从前天早上开始,他一连几次出现了间隙性昏厥。作为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她完全知道这种昏厥意味着什么。

这个城市持续两周的高温天气使张清的苦苦守望获得了一线转机。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探视她的公公,就像一个茶农在清明前后对茶园的例行巡视,看看新出的茶尖是否适合于采摘。当她发现这个病弱的老人躺在凉席上一动不动,她的心脏就会怦怦乱跳。事实上,她只要上前摸摸他的脉搏即可判断出他与死神的距离,可张清总是急不可待地拿着一只手电筒,翻开老人的眼皮,希望一下子就看到他放大的瞳孔。

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张清不安地想到,假如眼下正在肆虐的酷暑没能留住他的生命,那么到了天朗气清的秋天,再也不会有什么力量阻止他活到明年。当然,她不能指望寒冬,这个城市的冬天一般来说并不太冷。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在公公的“弥留之际”,张清为什么从未想到将他及时地送往医院救治。尽管她早已购买了一台“三菱”牌空调,但她一次次推迟了安装的计划。她没有觉得不安。既然这个老人已露出了死态,她所能做的,只是为这样一个自然程序扫清道路而已,谁也不能说,它比医院里的安乐死更不符合道德。

早晨临出门的时候,张清看见老人赤身裸体地趴在床上,瘦骨嶙峋的背脊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疮。他的两条腿像青蛙似的蹬踢着,抽搐着,嘴里吐出的缕缕白沫使他歪斜着脑袋,看上去酷似一只巨大的螃蟹。

张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公公的床前放了一小杯凉开水,就迅速离开了。

张清下班后,没有立即回家。她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餐厅吃了晚饭,然后就坐21路电车去和平电影院看电影。她一连看了两遍《阳光灿烂的日子》,又去咖啡馆坐了半个小时。等到她决定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她想象中的那具尸体说不定早已僵硬……虽说张清每天下班后都尽可能地推延回家的时间,可是这一次,意义却显得有些特别。仿佛她在外耽搁的时间越长,回家后看到公公遗体的可能性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