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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利回到船上之后,张清走路的姿势一度变得十分难看。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感到了甜蜜的酸痛,医院的女同事们慢慢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韦利出海归来,她走起路来就像一只鸭子,反过来说也一样。张清向她们抱怨大腿、手臂抬不起来,同事们就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搞的……”

张清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当她在手术室看见大夫们褪下病人的裤子,替他们刮去下腹的阴毛时,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不知从哪天开始,她的身体有了一种神秘的灵性。她这样想:仅仅因为这一点和父母闹翻,那也是值得的。

张清和韦利决定搬到公公家落脚的时候,老人还能下床走动。早晨天还没亮,他就在阳台上转悠了。他打上几遍陈式太极拳,然后就去侍弄那些叽叽喳喳的画眉鸟。他将橘皮和茶叶泡在一只军用水壶里,给窗前的一盆君子兰浇水。军用水壶的底部一度被子弹射穿,后来用焊锡补上了,他舍不得扔掉它。老人床上的棉被同样是战争岁月所遗留的重要标记,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它总是被叠得整整齐齐。可是,自从张清来到这个家里之后,老人的境况很快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起先是他的喘息更加绵长、频繁,痰音更重,下床走动的次数日渐减少。接着,阳台上的画眉因无人喂食终于饿死了,君子兰多了两尾枯叶。最后,老人床头的一只收音机由于电池耗尽只能发出一些电波干扰声……这一切都在表明,老人正像张清所预料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踏上了归程。屋子里开始有了一种腐烂的气味。

不过,韦科长彻底卧床不起则是在一个星期之前。那是一个星期天,张清正在隔壁的卧室里熨衣服,突然听见韦科长的房里传来一阵清晰而恶俗的声响,接着她就嗅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她走到公公的门前,扶着门框朝里窥望。韦科长得意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对媳妇说:

“我刚刚拉了一泡屎……”

张清的脸上掠过一缕明显的厌恶和敌意。“操你妈!”她暗暗地骂了一句,走到公公的床前。

她胡乱地撩开老人的被子,用了差不多一卷卫生纸才帮他把屁股擦干净。她替老人换了一条新床单,去厕所洗了手,回到自己的卧室,却发现熨斗已将烫衣板的衬布烧开了一个大洞,韦利在意大利替她买的一件拼花长裙也被烧掉了下摆。她刚刚来得及拔去电熨斗的插头,就听见隔壁又传来了一连串“泼泼辣辣”冗长的声响。

张清也曾经考虑过雇一位保姆来侍候这个老人。她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是因为她对目前的治安状况已不抱信心。医院里的同事整天都在谈论着一些耸人听闻的恶性案件:保姆将孩子贩卖到外地,或者干脆将他们勒毙,把房中的金钱、首饰席卷一空,而无法带走的电视机则被泡在澡盆里……张清决定忍辱负重。她用缝纫机替公公扎了一块塑料尿布,垫在他的身下,这样她就无需每天更换床单了。她时常从药房里带回一些消毒药水,用以驱散房内萦绕不散的那股恶臭。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老人对媳妇的操劳心揣感激。他一心盘算着怎样使自己日益衰竭的生命延续下去。他每天早晨七点钟喝下一杯参汤,十点半吃一根香蕉。十二点的午餐包括一只煎鸡蛋,两片面包,两块火腿肉,还有一碟拌黄瓜。所有这些物品均由张清事先备好,放在公公伸手能及的地方。老人下午一般不吃东西,到了六点半,他就要拉屎了。

张清通常每天去公公的房中两次:送进食物,取走尿布、夜壶和痰盂。当然,她还得忍受韦科长那些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听他一遍遍讲述那只军用水壶是怎样被一粒子弹射穿的。有一次,韦科长居然谈到了眼下颇为流行的安乐死,这使张清激动得直打哆嗦。假如公公有志于此,她将随时提供必要的协助。不过,韦科长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认为人的正常寿命应该是一百四十岁。“在英国的约克郡,一位钟表匠常年卧病在床,人人都觉得他快不行了,谁知道,他最小的一个孙子病故后,钟表匠又活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