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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在内心反复考虑过这样的情景:她一旦发现公公暴卒,应当首先考虑给刘胜利打电话。他是医院的司机,又是自己潜在的追求者。再说,他与殡仪馆方面有着很深的关系,只要给他打个电话,她就可以连夜清扫房间了。她打算将公公的床拆掉,将床板和铁支架搁在门外的走廊里(她在三天前就让邻居将走廊里的一堆旧报纸处理掉了,替这张床腾出了地方)。她或许可以在公公放床的地方搁上一架钢琴,或者,一套组合音响。

假如刘胜利前来搬运尸体时再次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应当尽量保持沉默,只要他的行为不越过最后的那道防线,可以让这位花花公子适当地开心一下。

张清从咖啡馆里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由于压抑不住的激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就像一位在热恋中不知所措的少女。她想起来,她与韦利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家咖啡馆里。他们在门外的一个广告牌下接吻,拥抱,很久没有分开。那时,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阵强烈的气流震碎了,现在她再次感到了类似的晕眩。她一度觉得,韦利的出现和他父亲的死去,在她内心激起的喜悦是多么的相似。

临近子夜,公共汽车站上聚集着一簇等候末班车的人群。男人们一律光着上半身,女人们则很不雅观地撩起裙子的下摆往里扇风。汗酸味和柏油被烤化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空调机嗡嗡的叫闹声使人头晕目眩。

一个肥胖的老太太摇着扇子,大口地吮吸着一根雪糕,对张清说:“你说说,这样的天气还让人活吗?”

“我觉得挺好。”张清不屑一顾地对老人说。

“你不觉着热吗?”

“不热。”张清笑了笑,“我觉得一点也不热。”

张清一走进公寓的楼道,就从闷热的空气中嗅到了某种不妙的气息,她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她发现厨房里亮着灯光。倘若不是家中闯进了歹徒,韦科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开厨房的电灯。张清打开门锁,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听见公公的房中传来了电风扇吹动纸张的声音。她来到公公的门边,看见韦科长正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翻看隔日的《参考消息》,手里端着一盘尚未吃尽的西红柿炒鸡蛋……

接着,张清看见了那台老式电风扇——早上出门时,她明明记得它搁在自己屋的床头柜上,假如不是韦科长自己下床将它搬过来,电扇也不会长上翅膀飞到他的床前……老人说,他至少已有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因此,他一口气吃掉了六只鸡蛋。

张清到底也没有想明白,究竟是怎样一种奇异的力量使这个垂危的老人顷刻之间就恢复了健康。

老人抖动了一下手里的《参考消息》,用一种十分清晰的语调对他的儿媳妇说:“……六枚导弹全部击中目标,哈哈,要打仗了……”

张清怔怔地看着公公,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个夏末的夜晚她暂时还不会想到,她在未来的一桩突发事件中悲惨地死去之后,她的公公仍然在病榻带病坚持了两年零六个月。

2

展新号货轮在钓鱼岛附近的洋面上遇到了热带风暴的袭击,它被迫钻进了日属的备用军港停泊避风。

韦利和几名水手站在剧烈摇颤的甲板上,望着船头竖起的几丈高的浪柱,仿佛看见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码头上举目眺望的身影。他的船原定在中秋节这天抵达十里铺码头,但现在已是月底,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月亮俨然一尾清冷的银钩模样,它满含责备和怨尤,在浪急风高的夜晚,呈露出无限的柔情。

半个多月之后,展新号远洋货轮终于停靠在了十里铺码头。在等候亲属归来的人群中,韦利没能找到张清的影子。

韦利拎着一箱鱼子酱罐头,在郁闷的岸边站了一会儿。他拿不定主意是回自己父亲的家,还是直接去张清那儿,这种犹豫不决似曾相识,由来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