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罕达之路

植物

这簇枯干的花束就插在一只白色的长颈瓶中。它搁在窗台上,冬天的阳光将它照亮。这束花似乎从来就是枯萎的:它的花枝、蕾朵,以及蛱蝶般的叶片由于失去了水分而变成了僵滞的金黄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窗下静静地打量它就成了我日常工作之一。我猜想,它原先也许是蓝色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和妻子都喜欢蓝色的花朵。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已经离开了我,去了南方。

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枯萎的,正如我不知道崩溃最终将源于何处。唯一不变的是它深红色的果实,它点缀在这簇花枝中间,宛若岁月漫不经心的谎言中一个个小小的见证。我摘下其中的一粒,用刀片切开它,将它放入一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中。花籽多得数不清,它们纷纷沉入杯底,随后又浮了上来。我不断地摇晃着玻璃杯,重复着这个寂寞的游戏。于是,时间的形态便从那些坠落又上升的花籽中间真切地呈现出来,它是一个冥想的片段,一个寓言。假如,这株植物中所包含的宇宙尚未最终黯淡,假如时光尚未抛下它,留给白蚁去噬食,那么,唯有这些花籽能够使我看清它曾经迎风而立的样子,嗅到它的芬芳,感受到它沉积在记忆中的欲望,一个连接着另外一个,就像花籽,沉下又浮上来,多得数不清。

我剪下一茎花枝,将它夹在一本阿波利奈尔的诗集中,然后带着它去看望我的一个朋友。他是生物系的教授,近年来主要从事植物学方面的研究。他领导的一个五人小组,试图对植物的家族进行重新分类。尽管我对他的工作所知甚少,我每次去他那儿,他总是设法让我了解这项研究的最新进展。比如说,他曾经向我提及,花朵的枯萎是从丧失记忆开始的。这一次,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话题。他告诉我,在本世纪,植物的婚礼越来越隆重了。这一迹象似乎向我们暗示,这个世界也许正在经历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变化。

“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对我说,同时指了指墙边的一张旧沙发,示意我坐下来,“在整个宇宙种种秘密之中,人类对植物的了解实在极为有限。”

他的研究室里有一股草药的气息。沿墙摆放的一排排木架上陈列着各种植物标本。

“在一切生物中,唯有植物才显得圣洁。比如说,它们谦卑而忠诚,它们虽然谈情说爱,但从不交合——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更为重要的是,它们避免使用语言。我将这称之为植物的智慧。你知道,语言是欺骗和堕落的开始……而人类只有在缄默不语时,才会显出几分可爱。”

我将那本阿波利奈尔的诗集递给他。他笑了笑,说:“你到底还是把它带来了。”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植物产生了兴趣?”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打开那本诗集,用一把镊子夹起那枚花枝,放到显微镜下细细观瞧,察看它叶脉的纹路。随后,他又换了一把放大镜。

“这不过是一株极为普通的植物,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为它感到不安。”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不过,它具体的科属与名称我要过几天才能告诉你,也就是说,等到切片与化学分析之后。你应当知道,科学研究者与诗人的工作毕竟不是一回事。”

“你能不能大致说明一下它的分布区域?”

“当然可以,不过,你也许会感到失望的,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沙漠与极地之外,这类植物在任何地域都能生长。”他向我解释道。接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顺便问一句,你的妻子近来有消息吗?”

“她来过一封信,”我说,“是从罕达发出的。”

“罕达,她跑到罕达去做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