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3/4页)

“看来,这个女人对于诗歌艺术有一种狂热的爱好……”我对临安说。

“仅仅是一种爱好而已。而且这种爱好也仅仅是因为她的丈夫恰好是一名诗人。那时的女人们就是这样,假如她的丈夫是一个牙科医生,那么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对拔牙用的老虎钳产生亲近之感。事实上,她对诗歌几乎一窍不通。在太原时,她曾对王之涣的那首《登鹳雀楼》提出质疑,按照她的逻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远远不够的,起码也应该一口气爬上四五层楼,因为这样才能看得更远。王之涣怎么向她解释都无法说服她。最后,他只得将妻子带到那座即将倒塌的鹳雀楼前。‘你瞧,这座楼总共只有三层,’王之涣耐心地解释道,‘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在二楼……’他话音刚落,妻子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明白啦。因此,这件不幸事情的发生仅仅与爱情有关。在我看来,所谓爱情,不是别的,正是一种病态的疯狂。”

“也许还是一种奢侈。”我附和道。

“确实如此,”临安站起身来,似乎准备去上厕所,“在王之涣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悲剧的范畴。按照现在流行的观点来看,它正是荒谬。类似的事在我们这个时代倒是俯拾即是。”

临安在厕所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我知道,我们的谈话远远没有结束。在冰箱压缩机单调的哼哼声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临安妻子那副忧戚的面容。自从她与临安离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诗作及其散佚

众所周知,王之涣在十三四岁的少年时代即已开始了写作的生涯,四十年后在文安县尉的任上死于肺气肿,身后仅余六首诗传世。这些诗作后虽被收入《唐诗》,但经过考证,《宴词》等四首亦属伪托之作,“移花接木,殊不可信”。因此,准确地说,王之涣留给后人的诗篇只有两首,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凉州词》和《登鹳雀楼》。

临安博士告诉我,他在张掖、武威一带滞留时,曾在一家私人藏书楼中读到李士佑所撰木刻本的《唐十才子传》。作者的生卒年月皆不可考。其境界俗陋,引证亦多穿凿附会之处,但却以一种极不自信的笔调暗示了王季陵诗作散佚的全部秘密。

按照李士佑的解释,王之涣病卧床榻数月之后,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便在一个豪雨之夜将自己的全部诗作付之一炬,而将《凉州词》与《登鹳雀楼》分别抄录在两张扇面上赠给长年跟随的仆佣,聊作纪念之表。

对于王季陵自焚诗稿的原因,李士佑认为,这是王季陵渴望身后不朽的一种冒险。他进而做了一个象征性的说明:假如世上仅剩一对价值连城的花瓶,你砸碎其中的一只,不仅不会有任何损失,相反会使另外一只的价值于顷刻之间成倍地增值……

“这种描述的可笑与浅薄是不难证明的,”临安博士一谈起这件事,就显得愤愤难平,“我们知道,王之涣生前对于自己诗作的公之于众极为谨慎,即便是惠送知己、酬赠美人也往往十分吝啬,这种怪癖后来直接引发了他与高适、王昌龄二人的反目。如果王之涣像李氏所说的那样爱慕名声的话,那么他现在的地位已不在李、杜之下。”

在临安博士的这篇论文里,他用了很长的篇幅描绘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风雨之夜,行文中处处透出苍劲和悲凉。但我不知道他的描述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当我留意到他的那张形同朽木的脸颊以及额上的茎茎白发,我知道,事实上我无权向他提出这样的疑问。

“即便是一个理智正常、神经坚强的人,也不免会产生出自我毁灭的念头,”过了一会儿,临安换了一种较为柔和的语调说道,“这种念头与他们在现世遭受的苦难及伤害的记忆有关。一般来说,这种记忆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它通常会将人的灵魂引向虚无缥缈的时间以及种种未知事物的思索,尽管逃脱的愿望往往带来绝望。正如曹雪芹后来总结的那样:世上所存的一切说到底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