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理念与艺术生存(之一)读《神曲·炼狱篇》(第3/4页)

回顾整个的创造过程,艺术创造的冲动无时不与爱的渴望相连。很难设想一个不爱自己也不爱人类的、彻底厌世的人,会这样乐此不疲地自己同自己作对,永不放弃同尘世的沟通。正是永生的俾德丽采的眼波,源源不断地向“我”体内注入创造的活力,“我”才能每天奋起进行剿灭旧的自我的操练。离开这甘泉,“我”便会萎缩、封闭、僵化,丧失创造的能力。对于爱的理念缺乏虔诚的人,也不可能像“我”一样,从一个高度升到另一个高度,永不停歇。可以说,艺术就是爱,只要还在爱就是生活在艺术之中。如果一个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厌倦了,被颓废所压垮了,他的艺术生涯也就完结了。

创造者,不论自己的躯体已变得多么可怕,他对于理念的虔诚是无条件的。请看“我”对于这一点的感叹: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为什么你们的心灵飞往高处,

既然你们至多是不健全的昆虫,

就像那还没有完整形体的幼蛹? [79]

这样义无反顾地迎向死亡,当然不是因为厌弃了尘世,而是心中那沸腾的爱的渴望使之。由于爱,即使折磨到了极限也得忍到底,生命的张力因此变得无止境。那不断加大难度的飞翔,就是对于内心虔诚的测试。

心中怀着激情与坚定信念的人,不会惧怕凝视灵魂深处的景象。他反而要以视死如归的气魄,将人性的残忍一一展示,从中获取灵感与信心,也获取精神上的慰藉。第十二歌中地面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便是人性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而向纯理念突进的尝试。“我”重温这些画面便是进入自己那混沌的、矛盾纠结的潜意识。那个王国里到处是野蛮的杀戮,非理性冲动造成的灾难触目惊心。但一想到这一切全是为了心中的博爱得以实现,于是一切就成了最大的安慰:

你们这些夏娃的子女啊,骄傲起来吧,

挺起脖子前进吧,不要低下头来

观看你们所走过的邪恶的道路! [80]

“我”看过了狂妄的宁禄那惨败的尝试;布赖利阿斯被雷电击毙的尸体;十四个女子全被杀死的奈俄俾;半身成了蜘蛛的阿拉克尼……他们的事迹都是“我”的灵魂的寓言,让我懂得,如要追求,如不放弃理念,就只好一千次、一万次地对自己的欲望进行这类惨烈的剿灭,使之转向,新生。这种深入灵魂的探讨没有吓退“我”,“我”果然如浮吉尔说的那样获得了“安慰”与力量,并在天使的帮助下进入了更高的境界。在那个地方,爱的赞歌又一次响起,“唱得那么美妙,无法用言语说出”。

还有一种最可怕的刑罚是用铁丝缝住眼皮。受刑者才比亚生前怀着最为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恶念,然而到了炼狱,心中激荡的相反的热情却令她采取了这种自我惩罚。所以“我”说幽灵们“一定会见到天国之光”,称他们为“为上升而压制自己的精灵”。幽灵们用铁丝缝住眼皮是为了挡住世俗之光,他们在这样做了之后,天国之光便不断地降临到他们的心中。所以当“我”进入他们的境界之时,不断听到空中有人用出自天国之爱的语言对我讲话,这些语言令悲惨的酷刑之地充满了感激的氛围。

在旅途中长久地凝视了人性深处的恶之后,人就会更深入地认识爱的本质。天国的事物有着同世俗相反的特征:

“……它发现多少热忱,自己就给多少热忱

因此不论爱扩展得如何广远,

永恒的‘至善’总在上面增加;

天上相互了解的人越多,

能加以珍爱的越多,那里的爱也越多,

就像镜子互相反射光芒一样。” [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