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造型读《神曲·地狱篇》(第4/4页)

第十八歌里描写的是自虐者的群象。在这个积满粪水的“恶囊”里头,生前弄虚作假,阿谀引诱的人在此受到惩罚,这种惩罚既是强制性的,又是出自内心被接受的。被惩罚者由于生前的贪婪获得加倍的痛苦,这种痛苦的自虐的性质也是很明显的。当幽灵被问及世俗的罪孽时,满心羞愧的维内提珂回答说:

“我不愿意说它;

但是你那清楚的言语使我怀念

以往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说。” [52]

他因欺诈而在此处受罚,然而那不光彩的世俗的记忆,仍然是他维持精神活力的营养,他将一遍又一遍地复活那可耻而又令人缅怀的记忆!幽灵的矛盾是解决不了的,无论在尘世、在阴间。唯其如此,他们才具有令人惊叹的活力。与维内提珂·卡嘉尼密珂形成对照的是另外一名生命力更加奔放的幽灵哲孙。他生前可说是恶行累累,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他死了以后也还是保持着堂皇的外貌,什么都敢承担,并且不因自身的痛苦而流泪。因此浮吉尔出自内心称他为“伟大的灵魂”。凡进入了地狱的幽灵都是值得称赞的,这个可敬的地方,它会将生前的欺诈变成无穷无尽的、自虐似的鞭打,将对物质的贪婪转化为精神的饥饿。所以一个粪水中的幽灵恼怒地向“我”咆哮道:

“为什么你看我

比看其他污秽的人更仔细呢?” [53]

他责备“我”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来对他的处境大惊小怪,暗示“我”这是人的普遍的处境,没必要加以怜悯。实际上,这种待遇还是上帝给予他们的特殊的恩惠呢。让精神长存,这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待遇。就是那个生前靠卖淫为生,从不讲真话的妓女塞绮斯,此时对于上帝加在她身上的惩罚也是心存感激的吧。

第十九歌里面,犯了重罪的罪犯被倒插在洞穴里,露在外头的双足被火烧灼。这个幽灵是买卖圣职的教皇。在人世间,他具有没有任何畏惧的邪恶,所以才在地狱受到这种酷刑。煎熬中的幽灵自愿受罚,完全不求赦免,只专注于当下的体验(抱怨和叫屈不是为了赦免,只是为了加强体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尘世追求了“虚”的东西,而现在他要在幽冥的世界里追求“实”的东西。现在的追求令他痛苦不堪,他一边躁动、发作,一边领悟最高的意志。当“我”用激将法来进一步促使他将体验达到极致时,啃噬他的愤怒和良心自省正是浮吉尔盼望看到的矛盾艺术效果,所以浮吉尔显出那么满意的神色

听着我说出来的真实的言语的声音。

因此他用两只手臂抱住了我。 [54]

这个艺术造型将灵魂的两面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如阴和阳;同时也透现出艺术家对生存处境的全面的体认,因为他早已看透,粉饰和美化到头来全是无济于事的。后来的文学大师博尔赫斯在这个方面深受但丁的影响,大约属于“英雄所见略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