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造型读《神曲·地狱篇》(第3/4页)

他们以极其缓慢的脚步环行,

哭泣着,神色显得疲乏而颓丧。 [48]

这些人生前因伪善而作恶,死后却在冥界进行永不停止的自愿忏悔,穿着沉重的袈裟在狭路上缓行,全身心沉浸在对自身罪恶的回忆之中。人一意识到罪,承担就开始了,理性的桎梏从此与他同在。很可能他们的眼泪虽然悲哀,却是幸福的眼泪,而那狭窄的小路,正是漫长的通往人性的通道。当人被那沉重的铅衣压得痛苦难当时,他体内的兽性就正在转化为高贵的精神。穿铅衣的人是需要强大的精神平衡的力量的,所以“秤锤把天平压得格格作声”。

比穿铅衣的造型更走极端的,是被木桩成十字型钉在地上的人的形象。那人因为想出了“为了全民使一人受苦刑是最为得策”这个真理,便不得不以身试法,被赤身裸体钉在了地上,任万人践踏。此处描述的是人的义务感,人意识到了义务,也就是意识到了十字架,他为了人民而被人民永远放逐。当然这种十字架的刑罚仍同宗教有区别,所以:

当他看到我时,他全身扭动,

连连吸气,吹动着他的胡子…… [49]

反抗的表演姿态一目了然。反抗不是为了消除惩罚,却是为了让惩罚更酷烈,一直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二十三歌中的罪人形象是初级阶段的自我意识中让人刻骨铭心的形象,自愿受难的心灵是有希望得救的心灵,而不管他们在世俗中犯过什么样的罪。冥府中的寂寞的追求,的确让读者心中燃起了理想的火花。

如我们所知,纯艺术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寓言性。预见将来就是退回原始状态,所以在第二十歌中,一种奇怪的造型出现了。鬼魂们的泪水浸透了深渊,每个幽魂的脸孔向着背腰扭过去,退着往前走。这种姿态令人想起纯文学的分界线的问题。但丁的文学不允许世俗的解释,读者的目光受到专制的限制,必须转向那灵魂的领域,作为主体的“我”一开始对这种情况很不适应,产生了浅薄的伤感情绪,为人的被扭曲的痛苦姿态伤感。但是浮吉尔立刻批评了“我”,他说:

“你也变得像那些蠢人一样了么?

在这里怜悯完全死灭时,才显得是怜悯。

有什么人比一个对上帝的判决

表示悲痛的人更不虔敬呢?” [50]

在这种艺术境界里,伤感是受到排斥的,因为人的痛苦是自己追求得来的,人就是要在这种痛苦中去感悟上帝的判决,而将这种灵魂的寻根运动持续下去。

他并不停止向下一直跑到

那抓住每个罪人的迈诺斯那边去。

注意看他怎样把肩背变成胸膛:

因为他要向前看得太远,

现在他向后看和退着走。 [51]

主体必须有种超脱的胸怀,明彻的目光,才有可能理解自我受难的意义,接着浮吉尔就说起了孟都的艺术历程。

女寓言家孟都在父亲死后就开始了她的精神流浪,她最后在恶臭的沼泽地包围着的地带(无人去过,无路可通的原始地带)建立起了艺术的家园。她一生都是退着往前走的,这种姿态必然要达到这个原始地带。于是她在那里头进行艺术的实践(超人的巫术),并为了她的艺术,断绝了一切人世的来往。那个地方因为四周的沼泽而“形势坚固”,像一个死亡的领地。孟都死后,一些人聚集在那里,在孟都的尸骨之上建立起死亡之城,并将它命名为孟都亚。这个故事如同孟都那“生毛的皮肤都在背后”的躯体一样,是一个寓言。从事人性探索的人只有经历了沼泽的可怕体验之后,才能到达死亡之城。在死亡之城内不断进行残忍的自我解剖,便会一步步接近真理的源头。孟都的寓言姿态所显示的,正是艺术和人性的底蕴。这样一个残忍的女巫,旁人对她的怜悯显然是多余的、不恰当的,只不过说明了怜悯者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