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第3/4页)

地狱里充满了复仇,这种特殊的复仇同世俗社会中的复仇具有相反的意义。所谓的“正义”在这里已失去了发挥的对象。请看复仇女神的表现: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

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26]

凶恶的女神们的复仇首先是针对自身的,毫不留情的铁石心肠显露着自戕的决心。当然这只是表演,一种最虔诚的假戏真做。所以浮吉尔才不让“我”看见米杜萨,免得“我”因此真的丧命。血淋淋的复仇的目的何在?人为什么要无限止地惩罚自己?请看三十三歌里面乌哥利诺的例子。

乌哥利诺的幽魂恶狠狠地咬啮着仇人的头颅,此举令“我”不能理解。于是乌哥利诺通过他的叙述重返往事,进行了一次艺术复仇似的表演。多年前,乌哥利诺伯爵和他的四个儿子被罗吉挨利大主教的人关在塔楼里。然后相继被活活饿死。乌哥利诺伯爵的灵魂在地狱详细地向“我”叙述了儿子们那毛骨悚然的过程。当一种痛苦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宣泄的时候,艺术复仇就是宣泄这种情感的方法,进行这种复仇的人像乌哥利诺一样,通过“说”来一次次重演当时的情景。在表演中重新受难,在受难中超脱,这就是这种特殊复仇的目的。试想如果乌哥利诺不能进行复仇表演,或根本没人倾听他说的话,有过那种可怕经历的他,精神上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无论何种其它体验,又怎能遮挡得了幼子一个接一个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的画面?所以惟一的出路便是一次次重返当时的情景,用这种以毒攻毒、折磨肉体的方法来维持精神的不死。人在进行表演时,所伤害的不是现实中的仇人,而是自己。同宗教意境相比,这种复仇表演虽然不宽恕,虽然满怀怨毒,虽然残害着自己的心灵,但对人性来说,它是一种十分有益的操练,既宣泄了情感,又提高了境界。

“假使我的言语能成为一粒种子,

为我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

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 [27]

就像但丁的《神曲》绝对不是为了伤及他的仇人一样,地狱中的乌哥利诺的诅咒也绝对伤不到他的对手。复仇的结果导致了爱和人性的升华,人在讲述中丰富着精神的层次。当鬼魂乌哥利诺反复重演恐怖剧(令人想到博尔赫斯的《爱玛·宗兹》)时,人性就被磨炼得更加强韧了。

第十三歌描述了充满寓言的自杀者的树林。树通过死亡意识(哈比鸟)给自己释加的痛苦来释放体内的痛;也就是在丑恶的哈比鸟对其树叶的啄食中一次次体验死亡,以释放恐惧。这种强制性的囚禁,这种暴力的撕裂,却又是树内的幽魂所惟一要坚持的形式,为了在极度的痛感中获得满足。那么以这种自杀性方式生存的灵魂,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肉体呢?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寻找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28]

灵魂要维持死亡意识就要到上界尘世中去获取营养,但又决不能回归肉体。所以灵魂就采取了折磨肉体,同肉体分裂的方式来维系同肉体的关系,这同《浮士德》里面玛加蕾特对自己肉体的苦行僧似的压制性审判是完全不同的。地狱里的幽魂不但不轻视肉体,而且在这种撕裂的奇观中展示了精神的源头。人的精神发展过程既是同欲望过不去的过程,也是为欲望找出路的过程,在一次次突破更新中,生命永远是首要的。